这日,章越正在与苏液,焦千之议论诗赋改经义之事。
    随着王安石十日期限日近,章越也索性与他们交了底,声言如果办不到,他们包括章越本人都要被换人。
    章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苏液,焦千之,颜复他们也开始妥协,几名直讲不得不选择了与章越站在一边。
    焦千之道:“既是官家,相公之命,我等当然遵从,但是太学生们久浸诗赋,如此骤然改为经义,其中若是什么差池怎生是好?”
    章越道:“既是我管勾国子监,那么一切由我担之。”
    众直讲们听了章越的话,也是隐隐佩服,还是章越这样的后生辈有担当。
    章越都将事情扛在自己肩上了,他们还有什么话说,其实有些人就是巴不得章越说这样的话,如此他们就可以撇清干系了。
    章越说完后,看着众人道:“诸位还有什么疑难么?”
    身为章越的老师卢侗经过与章越多次的交谈已然有所改观,他言道:“既是如此,我等便照办了吧?”
    卢侗看向众人,众人一个個都是沉默。
    章越知道这些人不情愿,甚至还有些勉强,但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章越让他们一个一个表态,到了最后众直讲都同意推行诗赋改经义之事。
    章越松了一口气,但在这时候,至善堂外却传来了喧哗声与谩骂声。
    章越闻声后,目光先扫过在场众人,但见有的人反应显得不知所措,有的人反应则是相当的镇定。
    “这是怎么回事?”
    ……
    此刻王宅之中。
    王雱披头散发地正在与几名优伶唱曲,王雱有一项长处,便是擅唱女子之词,唱起来可谓雌雄莫辨。
    有时候王雱兴起便穿女子服饰唱得一曲来。
    这也是王雱如今为数不多的爱好,他是治平四年进士,按道理是可以作官,但王雱气豪,自持才高八斗,睥睨世人,放出话说自己不愿作小官,譬如判司簿尉等选人的官职都不要来找他。
    总而言之,他王雱便是非大官不为。
    如今王雱一曲唱毕,左右优伶都露出佩服之意,这王大郎君真是天赋异禀,唱到这个地步,他们都是自愧不如。
    此刻一人入内寻他。
    此人姓练名亨甫,句容人士,七岁便写得一手锦绣文章,王安石见了十分欣赏,便让他与王雱读书。
    在练亨甫逢迎下,他与王雱交情一直很好,如今受王氏父子所荐入国子监读书,已然是一名太学生了。
    王雱看着练亨甫道:“葆光,此来可是有什么好事相告?”
    练亨甫笑道:“郎君果真神机妙算,那章度之此番在太学要撞得满头是包了。今日数百名太学生围攻至善堂,这章度之也在堂上被困其中,不得出入。”
    王雱哈哈大笑道:“果真不出我之所料。可惜我不能去太学看戏了,否则给人看见了,还以为是我砸他的场。”
    练亨甫笑道:“郎君这一手借刀杀人的功夫着实了得。”
    王雱道:“并非是我与爹爹的意思,太学之中学术不一,私学乱治,奸氓无数,爹爹以一道德则修学校,改革贡法,我正发愁谁可去担当此事,万一办不好对下名声扫地,对上也无法交待。”
    “没料到章度之自告奋勇,这也不能怪我们了,但盼他能全身而退吧!”
    ……
    此刻太学至善堂外。
    章越身在堂中,无数声音从外传来,好似自己身在孤舟之中,一阵阵惊涛骇浪却迎面打来。
    在场的直讲们也是不知如何是好?
    章越心想,自己今日方议论变革贡法之事,结果就遭到这么多太学生的围攻,有这么恰巧的事吗?
    “若是罢诗赋取士改由经义取士,那么李白,杜甫,李商隐,白居易此辈何用?”
    “可怜我读诗赋一生,所作的诗稿有十几袋之多,二十年的苦功,朝廷朝令夕改便让我等心血白费了吗?朝廷要我们十日内从诗赋改经义,别说十日,一百日一千日也是不成。”
    “罢诗赋改经义之举,欲断我汉唐流传至今的文脉,其心可诛,请启禀陛下,杀了此贼,以谢天下读书人!”
    太学生们的声浪一波一波的透入至善堂来。
    堂中学吏们正搬运着书籍桌案来堵住门户,四面窗户也都被封死,尽管如此喧哗声仍从四面八方而来,可知太学生们已经将至善堂四面包围堵了个水泄不通。
    章越等直讲,学吏二十多人都被困在了堂中,无法出入。
    曾经有一名学吏开门出去与太学生们分说,结果不少瓷片砸来,差一点便作了万瓷王。
    这令章越与其他直讲们也灭了与太学生们解释的念头。
    “袖袍之下怀揣瓷片,这是作何?眼中还有师长吗?”焦千之有些惊慌地斥道。
    章越看向众人,出了这样的事谁的心底都有些慌乱。
    章越目光扫视过众直讲道:“焦直讲你说如何办?”
    焦千之一愣,他此刻心底也是七上八下,定了定神后道:“为今之计必须同禀开封府,街司,让他们派人来。”
    刘监丞道:“方才看得大事不好,已是派人去请了。”
    听刘监丞这么说,众人心底稍定。
    章越又看向颜复道:“颜直讲你有何高见?”
    颜复道:“这些弟子们毕竟还没有目无师长,否则也不会至今不踏足至善堂一步。他们只是学了一辈子诗赋如今骤然改为经义一时之间太过激愤。我出门劝一劝,他们胆子再大,总不至于伤害师长吧!”
    “颜直讲,万万不可。”
    众人都是反对:“纵使学生们良善,若有一二奸徒混入其中,掷之瓷片,到时候岂不伤了直讲你?”
    颜复仍是坚持,谁都看得出颜复不是怕自己受伤,而是担心这些弟子们日后遭到朝廷的追究。
    章越又问了数名直讲,他们则有些慌乱,所言也是不成章法,或者就是避重就轻,生怕惹祸上身。
    此刻他们已是被堵在至善堂里快一个时辰了,终于有几名巡司的人进入了至善堂。
    太学生们见官兵要进入至善堂也没有阻拦。
    章越问道:“虞候,外头有多少人?”
    巡司头目是一名虞候,他回禀道:“好教章待制晓得,莫约有两三百号人围了至善堂,在外头还有数百人围观,这些人是看热闹的。”
    章越点了点头。
    虞候道:“还请章待制再忍耐一会,等开封府的人到了,咱们就将外头的太学生们都驱散了。如今有咱们巡司的人马把守在外,是绝不会生乱。”
    有了于虞候这句话众人都是大喜。
    但章越却摇头,朝着堂中一指道:“错了虞候,最大的乱不在外面,而在于这里,就在这至善堂之中!”
    章越此言一出,堂上的众人都是惊疑不定。
    此刻外头众太学生们的声浪仿佛一下子都停止了一般,反而是这至善堂中成为了漩涡的中心。
    在至善堂的至圣先师的圣像前,有些人屏息静气,有些人则是心怀鬼胎。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事件,除了始作俑者外,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但章越则是坐在圣像面前,目光如炬,似洞察烛照了一切。
    章越端起茶汤喝了一口,好整以暇地向梁师孟问道:“此事梁直讲觉得当如何处置?”
    梁师孟道:“章待制所言乱在这至善堂之中,吾实是难以认同。诗赋骤然改为经义取士,确实不公,太学的弟子们群情激愤也是难免。”
    “昔年石守道(石介)高徒何群,喜欢激扬言论,曾于庆历年间上疏请取消诗赋,然而朝廷不许。何群在太学之中高声恸哭,当众将生平得意八百赋尽数焚之!可太学生们以何群此举为高,天下的读书人也是赞叹不已。”
    “从何群之后,太学之中本就有直言时病,无所回避的风气,何来一个乱字?”
    章越听了梁师孟的话笑了笑,梁师孟是最没有眼色的,为外头的太学生们说话,甚至还鼓励此举。
    至于梁师孟见章越这一笑,则有些纳闷。
    从太学生们生变到现在,所有人都是不知所措,唯独章越始终从容,处变不惊。他这一份的底气,又是从何而来?
    难道他对全局早已经是成竹在胸了吗?
    不仅梁师孟,其余的人也有这等感觉。
    章越最后对苏液问道:“苏直讲又有什么高见呢?”
    但见苏液倒是堂上除了章越之外,始终最镇定的人。
    他闻言则不急不忙地道:“我看今日太学的弟子们逼迫在外,若是我们今日在此处不拿个交待,看来是不会善罢甘休。依我看来,方才梁直讲所言极是,太学里本就有直言时病,无所回避的风气,如今弟子们要我们交待,我们就不如拿出一个交待。”
    “哪怕是暂时缓一缓也是好的,索性让庙堂诸公来决断。当然了若是万一不成,我也要有乱则生变之备,等开封府,巡司的人都到齐了再说。”
    众人听了苏液之言都是表示不能同意更多,这是老成持重之见啊。
    章越闻言笑了笑,正要说话,这时候门外又进来两人。
    但见一人是黄好义,一人则是生面孔。
    黄好义道:“章待制,这位便是皇城司的高虞候!”
    皇城司!
    众人一听都是大吃一惊,章越竟有这么大力量,居然调了皇城司的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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