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河的风带着些许潮气,马车行驶在汴河河边看着沿途妓馆的彩棚上,站着上百名盛装打扮的莺莺燕燕,她们半露香肩向过往的客商投以逗人心魄的目光。
    连苏轼在杭州享受各种生活时,也说过‘西湖风月再好,也不如京华软红香土"。
    章越看着黄履投出的目光。
    他知道自己好兄弟这些年在汴京享受着这般‘壕无人性"的生活。
    每天都是灯红酒绿,姿色的女子从眼前浮过,达官贵人奉承着巴结着。
    这数年黄履酒来即饮,美来则悦,出入排场极重,但也能清心寡欲,不沾半点红尘,仿佛游戏人间一般。
    至今他对老家的家人和当初亡去的未婚妻家中颇为照顾,不断寄去钱财,将对方父母视作亲生父母般赡养。
    他的妻子沈氏对黄履照顾另一方家人的行为也很支持。
    对任何人黄履都称得上有情有义。
    章越觉得黄履若是活在唐朝,应该是如李白般洒脱的人吧。
    黄履道:「原三司使李承之因反对役法已是离京,新的三司使位子尚在空缺,此时朝中几位大臣都在暗中博弈吧!」
    章越道:「没错,自熙宁七年三司大火之后,三司的地位可谓是一落千丈。」
    「原先属于三司独有的财权,被司农寺和中书给侵吞了大半。」
    「所以作为当年仅次于二府的大宋第三衙门,如今一落千丈,三司使的实际权力可能连前十都排不上。」
    黄履听了笑了笑。
    章越道:「三司使毕竟是【四入头】,你若要入二府,这是个好机会。」
    黄履道:「我不是你,之前是科名,后有从龙,襄助变法之功,后开辟熙河路,凭军功一步步走来。」
    「我并无什么拿得出来的政绩。」
    章越道:「不要妄自菲薄,这些年你管着交引监,便是最大的功劳。」
    黄履道:「我并无管什么。」
    章越道:「萧规曹随便是最大的功劳!」
    黄履大笑道:「你倒自比起萧何了。」
    章越正色道:「萧何是开国宰相,我是中兴宰相,有什么不能比!当年太学时,你我为同窗,可曾想过那章三,会有今日这般吗?」
    「想到过。」黄履倒是正色言之。
    章越不敢置信道:「真的想到过?」
    黄履道:「真的。从那日你给富相公投文时,便想到了。」
    章越失笑道:「好吧。」
    黄履道:「不过我如今是知谏院,离着三司使还差这些,资序也是不足。」
    黄履道:「据我所知,官家的意思是安厚卿(安焘),而王珪,元绛推举的则是王琏。而且论资历,许将也在我前面。」
    黄履说完,章越笑了笑,黄履的意思,他的排名不靠前。
    章越道:「许将方提拔的翰林学士,你若为三司使,日后于交引监大有好处。」
    许将与章越虽是交好,但他是官家一手提拔起来的,在三司使的任上不会完全支持自己。
    黄履点点头道:「我明白。」
    「至于其他二人!」章越笑了笑。
    黄履神色一凛,略有所思。
    黄履道:「我需要办什么?」
    章越道:「安焘我有办法安抚,你需替我扳倒王琏。」
    黄履心知若要上位,手上不带点血就不行,似章越那般一路凭着战功升迁,很多人是难以企及的。
    正常的是一个位子出缺,好几名官员在那暗中博弈,拼个你死我活。
    黄履
    道:「天下都是人等位子,哪有位子等人的道理。」
    章越看着黄履的神色道:「安中,我知你素来闲云野鹤惯了,不愿加入朝争之事,此事你大可不必允我,一切由你主张。」
    黄履道:「不,三郎,这次我改主意了,愿一试。」
    章越从袖子拿出一个纸条道:「王琏去岁在老家贪占了一处宅子,五六百亩的良田,苦主县州路三级衙门都告了状,却申述无门,其父一位六旬老人被迫在县衙门前上吊,竟也给王琏手眼通天地压了下来。」
    「此事如今我知道了,就不能饶他,也算是为民除害吧!」
    黄履闻言稍稍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从章越手中接过字条来。
    黄履咳了数声,章越问道:「去年得了肺疾还未好利索吗?」
    黄履点点头道:「好多了,三郎,阿溪如何?」
    章越笑道:「他有什么担心的?」
    黄履道:「子正,我担心他缺乏磨炼,你将日后攻打凉州的重任交给他,是否能够胜任?据我所知朝廷明年在熙河路的经费就要从三百万贯减至两百万贯。」
    官家的目标,还是横山攻略,为了横山攻略,他将吕惠卿,沈括,蔡延庆三人作为陕西五路经略使中,除熙河路,秦凤路经略使的其他三任。
    熙河路岁费也从熙宁七年的四百万贯减至去年的三百万贯,本来按照原来的计划,到了元丰元年要再减为两百万贯,但在章越的坚持下,元丰元年熙河路的岁费仍是维持在三百万贯。
    章越让何灌主持在熙河路屯田成功,使从陕西运粮至熙河路的费用大减。加上交引所,盐税和继续开垦荒田的收入,再过三年熙河路的岁费可减至一百万贯。
    但章越坚持岁费维持在三百万贯,同时还批准熙河路交引所发行股票,用意也很明了,就是支持章直在熙河路方向继续用兵。
    章越道:「熙河路的事,非自家人不能把握。如今交引所,盐钞,股票都看着这里,我的相位能不能稳也看得这里。」
    黄履问道:「是,积小胜为大胜的道理吗?你这札子我看了数度。」
    章越道:「不错,小胜之事就是要选近利急利事为之,这就和赌博一般,赌博之所以让人上瘾,就是有一点抓住了人的要害,能时时给人带来反馈,让人瞬间高兴或沮丧。」
    黄履听了道:「然也。变法或不变法的好处坏处,天下人是一时看不见的。相反只要你能在熙河路一直赢,天下人便认为你始终是对的。」
    章越笑道:「不仅于此,还有盐钞交子,交引所的股票。」
    黄履闻言问道:「三郎,你是怎么想到这法子的?」
    章越闻言笑了笑。
    ……
    三日后,章楶返回汴京。
    这一次章楶率大军凯旋,并生俘阿里骨以下青唐首领三百多人,全部带到京里献俘阙下。
    朝廷安排章楶入京规格极高,枢密副使薛向,参知政事元绛会率百官在门外迎接他入京。
    之后章楶入宫面圣,官家赐坐位列七位宰执之次,并设庆功宴,另赏赐章楶汴京内城甲第一座。
    不过众人看见章楶似面色凝重,仿佛没有哪等得胜而归的喜悦劲。
    当然大部分人只是认为章楶居功不自傲罢了。
    但不知章楶心底却是波澜翻滚。
    他这一次攻下湟州后,下一步目标就是率兵北进,击破西夏卓啰军监司,收复兰州,凉州之地,成就不世功名,成为本朝边帅第一人。
    但就是在这时候,朝廷一纸调令命他进京受赏,虽说加拜签书枢密院事,枢密直学士,但是他功在咫尺却不得不回京受命,令他如
    何不遗憾。
    章楶心底觉得是不是章越不愿自己建功,让自己开拓熙河路的功劳居于对方之上,所以故意暗中从中阻挠,调他回京。
    如今这眼见就要到手的大功让给别人,自己多年来在熙河路的心血都给他人做嫁衣了。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此人还是章直,对方虽是自己的族侄,更是章越的亲侄儿。
    论关系章直当然比自己与章越更亲厚许多。
    章楶不禁想到,章越是不是利用自己在熙河打拼经营,最后等到开花结果了,最后培养他的亲侄儿来摘桃子。
    特别是这一次熙河路交引所募集两百万贯,借给熙河路经略使路使用,加上元丰元年熙河路岁费维持在三百万贯上,章楶都觉得章越实在是太偏心了。
    这些待遇都是他任上没有的。
    这一次回京的路上,章楶想这个问题,整个人想得都快要疯了。想到章直将日率熙河路精兵收复兰州,凉州的一幕,他整颗心仿佛都要在滴血一般。
    庆功宴后,章楶出宫看到章越的车驾在前。
    章楶想打马而过,装作没有看见,但终究没这胆子造次。
    故而章楶催马来到章越的车驾前向章越行礼。
    章越挑起车帘,看着翻身下马参拜的章楶笑道:「质夫……」
    章越开了口,见章楶神色不对劲。到了他如今,论察言观色的能力称得上当世一流,只是瞬间就猜到了章楶对自己有些不满。
    但这不满从何而来?章越也是在这片刻间,将对方心思揣摩了七七八八。
    章越笑容敛去道:「……质夫此番难道不愿回京受赏?」
    章楶一惊道:「哪里的话,蒙相公栽培,楶感激……感激不尽。」
    章越不由愠怒道:「不由衷之言,那你是怪我为何不在你夺取凉州后,再回朝受赏吗?」
    章楶只能道:「相公在上,我不知如何解释。」
    「不用解释了,真不知好歹!」
    章越说完重重地放下车帘。
    唐九见此重重地瞪了章楶一眼,便赶着车马离开。而章楶看着章越的车驾与元随队伍浩浩荡荡地离开,心中立生后悔惭愧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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