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远处,地面微微震动,甚至连地上沙砾也震了起来。
    远处再度出现了党项骑兵的踪迹。
    苦战了半日的士卒们手扶受伤的袍泽,脚踩着咔咔有声的黄沙,回头看着这一幕,都露出苦涩的神情。
    自与党项精锐‘御园六班直’交战后,殿后的熙河路兵马遭到重创,虽是杀退了敌军,但也付出极大的代价。
    之后党项轻骑开始衔尾追击,又给宋军造成了大量伤亡。
    交战宋军战马大量大量死亡,不少骑兵都成了步兵。
    到了鸣沙城下时,章直身边的士卒已不到五千,而且不少还带着伤,其余人马都永远地追不上了。
    章直看着这一幕,摇头道:“吾真庸将矣!累得三军皆陪我死在这里了。”
    他与种师道约定的泾原路接应兵马之地还远着,现在西夏大军追击,章直发出如是感叹。
    正说话间,鸣沙城城门开启,但见一员将领带着十余骑至此。
    章直看这接应的正是游师雄。
    对方见了章直立即下拜道:“游师雄见过大帅!”
    章直大喜下马扶起游师雄道:“景叔,你果真在此!”
    游师雄当即将自己战马牵来给章直道:“经略相公,党项追兵马上到了,你骑着我的马速速赶回泾州区。”
    章直回望身后茫茫的将士,摇头道:“上万将士因我殿后在此,我岂可舍之先走。”
    “我若一走,军心岂非崩沮?”
    左右纷纷劝道:“大帅,你若走了,日后我等战死疆场,都有个说处。朝廷抚恤追赠上都有来处。”
    “伱若随我等战死在此,全军覆没不说,朝廷责怪下来……”
    听众将士都这么说,章直不由意动。
    这世上谁不怕死?
    章直也怕死。
    但章直旋即想到,我杀了王中正,损了官家颜面,朝廷必有重责,三叔若知情必在天子面前不顾一切保我。我又岂能让三叔为难,使我章家丢脸,使祖宗蒙羞。
    若不立些大功抵罪,唯有死在此地了,这才无损于我章家忠义的名节!
    章直想到这里,将心一横正色道:“大丈夫立世当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此番事我已写信给章相公,抚恤不用担心,诸位好意心领了,不必再劝了!”
    众将不知章直心思,以为他身为主帅明明可以逃生,非要与将士们同生共死,皆是垂泪。
    众将心道,当年章经略相公为了保广锐军将士,不惜以刀横颈,如此义气深厚今日是见识到了。
    游师雄道:“眼下党项追兵已至,还请经略相公先随我入城暂避。”
    章直道:“景叔你是文官,不必陪我留此。”
    游师雄心道,我深受你三叔厚恩,你若出了什么差池,以后岂不是前途尽毁。
    倒不如陪你在此博一博,若能建功立业,你三叔他日复参知政事之位,必不会薄待于我,一生荣华富贵都有倚仗了。
    游师雄道:“大帅,鸣沙城足有五千大军十日粮草,还有两口水井,未必是绝地,我愿陪大帅在此守城。”
    章直闻言先喜后悲,十日之后粮草耗尽还要全军覆没。
    章直道:“多谢景叔了。”
    游师雄道:“下官不敢,正所谓玉可碎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
    “大帅忠直,师雄佩服得五体投地。”
    章直当即率军与游师雄入城,安顿了伤员。
    章直入城后知游师雄早有准备,调用之前转运粮草的民役,在城上垒了不少石块,城下也修筑了防骑兵冲击的石垒,还加固了羊马墙。
    关键是游师雄没有听从王中正之前一意从鸣沙城调粮的命令,截停可支五千兵马十日食用的粮草,还新挖了一口水井。
    要知道在黄沙大漠之中,城中有没有水井是两回事。
    游师雄得知宋军在灵州城下仓皇退兵的消息,便早早遣返了民役,只留下三百士卒守城。
    章直部下一入城,士卒便提了水桶供给,并安置伤员。熙河路兵马都饥渴了多日,看见有水,于是兵卒与战马都争先恐后地将头插入共槽牛饮。
    章直见游师雄不仅有胆识,而且办事极为周到,心道三叔真是慧眼识人,给我留下这等人才。
    到了半夜,城下火光四起,党项骑兵赶至。
    党项骑兵欲趁宋军立足未稳之际偷城,结果被熙河军埋伏在城下的弓弩手伏击。
    上千张神臂弓,弩机,弓都瞄准了手持火炬奔驰而来党项骑兵。
    一时之间,弩机尽发,人马仆跌之声不住响起。偷城的党项骑兵死伤了上百人,仓皇退去。
    党项骑兵不敢再临城下,只是远远地包围,却见宋军却趁夜出城,将倒毙城下的党项人马尽数拖入城中,也不知何故。
    章直立在城头看着这一幕,夜间骤冷的寒风刮着罩着铁甲的外袍。
    这无尽的黄沙大漠,不知埋葬了多少将士的尸骨,一轮弯弯的月牙正独照着城头按剑而立章直。
    这入史诗般画面中,这一刻章直想到了汴京的家人们。
    还有王家那位虽容貌平平,但善解人意的女子。
    ……
    在鸣沙城以南不足百里之处,泾原路经略使沈括带着五千骑兵赶至接应。
    丢弃了所有辎重兵械,仓皇失措的泾原路将士看到自家兵马,无不生出绝处逢生之意,抱着袍泽们放声大哭。
    沈括赶至见了种师道结结巴巴地问道:“章经……略何……在?”
    种师道惭愧地道:“率军殿后了。”
    沈括急得都要哭了道:“彝叔,你……昏头了,敢让章经略……殿后!”
    种师道见沈括作此妇人之态,当即道:“还能如何?是章经略自己请命的,非我所愿。再说我乃泾原路兵马总管,务要护得本路兵马周全。”
    沈括摇头道:“糊涂,糊……涂,好你个糊涂的莽夫,若章经略战死……章家两位相公,朝堂上那多高官,岂会放过我等!”
    “你种师道一人死不足惜,你种家满门也要陪着你!”
    沈括说到这里,种师道方才色变。
    ……
    中书。
    “丞相,丞相!”
    当夜章越从值房的座椅中惊醒,却见中书兵房检正徐禧正立在值房门旁。
    章越一掠发鬓道:“进来!”
    徐禧道:“泾原路大军,终于有消息了!”
    章越用热巾擦面闻言看了徐禧一眼,当即接过奏报一目十行看起了。
    待看了一半,章越欲拍桌大骂,最后收敛怒色斥道:“好个沈括!”
    徐禧看着章越这神情心道,若沈括在此,恐怕会当场尿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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