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拜完家人,赵凤声擦干眼泪,拎起事先准备的好酒,迎着漫天飞舞的雪花走到李爷爷家里。
    老爷子家里没买电视,自然看不了春晚,也没手机电脑这些现代化电子设备,唯一先进点的电子产品就是陪伴了十几年的收音机,望着垂垂老叟孤独地坐在椅中,听着收音机里播放着结局凄苦的《洪洋洞》选段,赵凤声心生悲凉,噗通跪倒在地上,恭恭敬敬磕了个响头,“师傅,给您拜年了。”
    老爷子睁开浑浊的双眼,枯皱的脸上呈现出满足笑意,“起来吧。每年都是你第一个过来磕头,比我那一双儿女还勤快,也算没白疼你。”
    赵凤声轻轻一笑,搬来桌子马札,又轻车熟路拿出酒杯,给师傅斟满,端起杯子道:“师傅,大过年的,咱爷俩喝点。”
    李爷爷没有拒绝他的好意,端起杯子喝了一半,轻轻皱起了花白眉毛,感觉味道差了点火候,指着角落里陈放几十年的红木橱柜,“去最底下找瓶好酒。既然过年,就得吃好喝好,再去厨房找找,又什么好吃的全端过来。我也不管那俩不遵孝道的玩意了,好东西留着也是白留,咱爷俩该高兴还得高兴,今晚喝个痛快,一醉方休!”
    赵凤声很难见到师傅心情爽朗,屁颠屁颠跑到橱柜,发现里面放着各种珍藏几十年的美酒,满满当当塞了一柜子。赵凤声选了半天,拿了一瓶价格不太昂贵的九几年五粮液,老爷子喊了声又不是喝你家的酒,一股子小家子气!吓得他一哆嗦,急忙换了瓶八几年的茅台,李爷爷又阴阳怪气说道你小子就这水准?赵凤声咬咬牙,捧出放在最里面那坛雕龙画凤的紫砂陶坛,这是被师傅珍藏半个世纪的状元红。
    老人家眼睛一亮,这才笑逐颜开,说就喝它了。
    状元红,酒坛上一般刻有漂亮的彩绘图案为装饰,故称花雕,是历史悠久的传统名酒,从前每户江南人家诞下婴孩后,都会将一坛花雕酒埋在地底。如果生的是男婴,便盼望他长大后饱读诗书上京赴考,到有朝一日高中状元衣锦还乡,即把老酒开瓶招呼亲朋。话虽如此,能够真正考上状元的人万人无一,因此实际上状元红一般都是在儿子结婚时用来招待客人而已。至于为女婴埋的花雕酒,叫做女儿红,同样也是在她长大成人后的出嫁之日作迎宾之用。
    关于这坛状元红的来历,赵凤声听师傅念叨过几次,话语间流露出少见的卖弄标榜,说这坛酒出自一位酿酒名家,他在整个酿酒界无人能出其右。老爷子收藏的这坛,是那位名家给自己儿子精心准备的状元酒,从粮食选材到山泉位置的挑选,都是顶尖酿酒材料,加上名家登峰造极的酿酒工艺,这坛酒一出世就引来众人疯抢。
    那位名家铁了心要给儿子留着高中状元时庆贺,别人出再多银子也不屑一顾,只可惜他的儿子早早夭折,那位名家悲痛欲绝下命归黄泉,这十几坛状元红成了千古绝唱,经过多年的辗转反侧,这坛状元红被李玄尘以一件吴越时期的青铜剑换到手里。当时酿酒时期粮食金贵,而且不掺杂转基因,这批状元红出自名家手笔,喝一坛少一坛,每年的价格都会翻番,放到拍卖场绝对会遭到哄抢,说是千金难买都不为过。
    赵凤声蹑手蹑脚把紫砂陶坛搬出橱柜,生怕一个不小心把这坛稀世名酒砸个稀巴烂,等把酒搬到桌面,赵凤声盯着这件名家孤品,一脸纠结道:“师傅,真要喝啊?我咋觉得跟做梦一样呢?”
    “少废话,赶紧打开!磨磨唧唧像个女人,亏你还敢自称混江湖的爷们,这点胆色都没有,拿什么跟人动刀动枪。”李爷爷目含夷色瞪了他一眼,“我活到这岁数了,再往后没几天活头了,就算能强撑一口气多熬几年,味觉难免退化,想品出滋味都难。反正我也不想给那俩不孝顺的玩意留啥东西,干脆便宜了你小子,也好给你小子开开眼,免得出了门丢我的脸面。”
    喝就喝!
    赵凤声平生一股豪气,却对严丝合缝的泥盖束手无策,只好找来一把小刀,慢慢地将上面泥封清理干净。
    弄清表面泥土,才发现里面内有乾坤,坛口被荷叶包裹的严严实实,赵凤声抽丝剥茧地一层一层揭开,直到揭了十来层,坛口才呈现在眼底。
    一股沁人心脾的浓郁酒香顿时扩散在屋内。
    赵凤声贪婪地大口吸气,还没入口就已然有些醉意。
    坛口太大,如果倒进酒盅,喝的还没洒的多,赵凤声不敢浪费弥足珍贵的美酒,又找来两个瓷碗当做酒器,小心翼翼将状元红倒进碗里,一滴都没有洒出。当窖藏几十年的琥珀色液体缓缓流出坛口,嗅到渗进五脏六腑的醉人香气,赵凤声狠狠咽了下口水。
    赵凤声倒好酒,不知所措地搓了搓手,像是懵懂小学生问道:“师傅,这酒该咋喝?”
    李玄尘一把抄起碗底,仰起脖子鲸吞牛饮喝个精光。
    赵凤声看呆了。
    这也行……
    他也想学师傅那样豪迈狂饮,又不舍得糟蹋来之不易的好东西,干脆学小狗喝水,把脖子挪到碗边,轻轻浅浅舔了一口。
    这坛状元红放了半个世纪,酒精挥发的十不存一,味道不如他想象那么醇厚,甚至还没嗅觉感官来的猛烈。但这酒毕竟出自名家手笔,进入到口腔里逐渐扩散,一呼一吸都能感觉到花雕特有的绵绸,回味无穷。
    赵凤声砸吧砸吧嘴皮子,果然是好酒,随后学师傅那样一饮而尽。
    一老一小就这么肆无忌惮的豪饮,在除夕夜的皑皑白雪中进行着推杯换盏。
    “师傅,过完这个年,我得出趟远门。”赵凤声脸色微白说道,经常跟他喝酒的人都清楚他有些醉了。
    “哦?”李玄尘喝的较少,脸颊微红,反而焕发出神采奕奕的精气神。老人家平静问道:“是出去避祸还是替人消灾?听人说,你在江湖里也是有一号的人物了,怎么突然玩急流勇退那一套?”
    “还债。”赵凤声前思后想,还是说出了一半实情。另一半实情,则是他担心雷家继续针对他的亲朋好友展开打击报复。大刚和小姑前车之鉴摆在那里,雷斯年根本没有露面就差点将两人的生活轨迹毁于一旦,真要是不留余力地下死手,难保有人会栽在权势无匹的西北小侯爷手里。到那时,赵凤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想去跟人家玩命都找不到对象,怎么跟雷斯年抗衡?所以他想着先离开武云市一段时间,避免殃及池鱼,换成他自己面对强敌,也好放手一搏,不用考虑后顾之忧。
    “穆洁那丫头说你把钱还清了,你是在拆东墙补西墙?”李玄尘微微皱眉道。
    “算……算是吧。”赵凤声支支吾吾道。他不愿意欺骗师傅。
    “凤声,我不止一次跟你说过,你这人哪里都可圈可点,就是太优柔寡断,不像成大事的材料。借势借的稀里糊涂,逞勇斗狠又斗不到节骨眼,你这种性格放在别人眼里,完全是随意拿捏的软柿子。大丈夫仗剑江湖,最怕就是被仇家看透,一旦发现你的弱点,他们可不会像你一样心慈手软,你这毛病,该改一改了。”
    曾经在风华正茂的年纪独自单挑黑道巨擘的老人并未开口斥责,而是轻声细语地教导着徒弟江湖险恶的大道理。
    “师傅,您不是说三岁看老,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吗?性格这种东西咋改啊?”赵凤声唉声叹气道。
    “我又没叫你改变天性。没有人做事方法是一成不变的,这点需要你慢慢自省,火候到了自然而然会大彻大悟,我现在给你说什么都听不进去。”李玄尘轻叹道:“既然你要出远门,这坛状元酒算是给你践行,另外送你几句话,你要牢牢记在心里。”
    赵凤声正襟危坐,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师傅教诲。
    “盖世功劳,当不得一个矜字,弥天罪过,当不得一个悔字。你做人做事我看在眼里,属于谨小慎微类型,后面一句我不用担心,就是怕你以后飞黄腾达后自负自满,这是枭雄颈边刀,我不得不早早给你上一课,这也是做师傅的本分。”李玄尘凝视着徒弟年轻脸庞,饱含深意说道。
    “飞黄腾达?”赵凤声指了指自己鼻尖,“我以后能飞黄腾达?您不是在开玩笑吧?”
    “气运命数摆在那里,想躲都躲不掉。”李玄尘语气笃定道。
    “我不信……”
    赵凤声摇了摇头,突然想起了自己后背枪伤,急不可耐道:“师傅,您不是说我背负五星冲日吗?咋又挨了一枪……您老能耐这么大,肯定能算出来我哪天要倒霉,你既然不肯给我说清楚,不会是故意在瞒着我吧?”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气运达到极点就会否极泰来。”李玄尘浅尝一口状元红,微笑道:“你小子有大阴德在身,且死不了,放心吧。”
    “师傅……”赵凤声听到师傅答非所问,眼神哀怨道:“那您给我说说,我到底是五星冲日还是六星冲日?以后还会不会挨枪子啊?”
    “我要说你命里有十星冲日呢?”李玄尘半真半假道。
    “啊?!真的假的?”赵凤声惊呼一声。
    李玄尘笑了笑,神色玩味。
    赵凤声可是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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