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一平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军中有内鬼,从吕关雎遇袭一事开始,他就已经开始有所怀疑了。
    只是,他从未怀疑过自己最为相信的周伯昌四兄弟。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只可惜,他太自信了。
    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自幼追随在他身边的人。
    人是会变的,又或者说,他吕一平根本就没有看对自己身边的人。
    这世上,总归会有这样的一类人,你给他一口吃的,他反倒会恩将仇报,嫌弃你给他的不够好。
    到死的那一刻,他的脑海中却连自己最为牵挂的女儿都未曾来得及想一下,便带着疑问与遗憾离开了这个世界。
    人生最苦,死不瞑目。
    为他遗憾的,还有与他算是莫逆之交的成云德。
    坐在马车之中,心情沉重的成云德思绪有些乱。
    当初吕一平请他出手相助的时候,便将个中厉害跟他讲得很清楚,因为此事毕竟会牵扯到成云德的身家性命,可不只是帮忙出一次手那么简单。
    可成云德还是毅然决然的站在了吕一平这边。
    之所以能做出这个决定,除了交情的因素之外,更是他成云德内心的选择。
    只可惜,原本已经占据主动的吕一平突遭此难,让一切变得更加繁冗复杂,扑朔迷离。
    没有吕一平在的镇南军,在他成云德看来,未必就是之前那个敬他成云德为座上宾的镇南军。
    先是周伯昌遭未知敌人的暗算,如今吕一平又惨造王季毒手,若是他成云德再不对镇南军心存戒备,可就白活这么些年了。
    如今做主镇南军的,正是吴仲。
    吴仲此人,常去镇南军的成云德亦接触过多次,按照以往的接触来看,这吴仲似乎并无何不妥之处,可有些事,成云德不得不多往坏处去想一想。
    往坏处多想想,才有可能让自己在困境中多一成胜算。
    想得多了,成云德便有些坐不住了。
    他有些庆幸,庆幸自己临时起意,让儿子收拾一下,赶快动身前往云上城,去找元夕。
    关于割鹿楼一事,成云德也从吕一平口中得到过不少消息,当得知贾南风已死的消息之后,成云德的心中并未生出什么畅快之感,而是很罕见的,一个人,一壶酒,在自己的练功房待了一整日。
    甄北宇身亡的消息,吕一平在进入子阳城之前便派人第一时间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成云德,不为别的,只为让留守在平南城的成云德能够安心。
    很明显,甄北宇与贾南风二人虽已身亡,可潜藏在平南城内割鹿楼的人,依然还在。
    且并非像吕一平此前想的那般,这些人已是群龙无首,再成不了什么事。
    很显然,吕一平或者说这座平南城才是他们的目标。
    让成云德想不明白的是,究竟是何人在背后谋划着这一切,连青云宗的正副两位掌门都心甘情愿地当他的棋子。
    贾南风的功力自不必说,再加上一个连霍弃疾都忌惮的甄北宇,成云德无法想象,是谁会有如此大的能力,更何况,甄北宇手中的那块牌子,才是“四”。
    当从元夕口中得知此事之后,成云德连与霍弃疾喝酒的心思都没了,当年的他虽然自视甚高,可也知道,九大派就是九大派,真正的底蕴,远非他们这种二流门派所能比的。
    如此身份之人,却只是排在第四位,那割鹿楼中的人该有多可怕。
    不过霍弃疾对此却并未多说些什么,只是告诉他与吕一平,这割鹿楼之主,是不会出现在平南城的。
    但是当吕一平与成云德问起何人是割鹿楼之主的时候,霍弃疾却没有将自己的猜测告知于二人。
    因为,他也不笃定,那人,就真的是割鹿楼之主。
    马车停了,成云德走下马车吩咐一下车夫在大营外等候,便欲迈步向大营内走去,这时守在大营门前的士兵将手中长枪一端,大声呵斥道:“什么人?胆敢闯我镇南军大营。”
    成云德微微一怔,对其中一名守卫拱了拱手说道:“老夫乃云德武馆馆主成云德,应吴将军之邀前来,有劳这位军爷通传一下。”
    说起来,他也是镇南军的老熟人了,每次来大营的时候,都是门前守卫主动对他打招呼,然后任由他向大营内走去。
    眼见成云德说话还算客气,这名守卫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道:“我这就进去通传,你在这里好生等着,切莫乱走,这大营可不管你是什么馆主不馆主的,要是敢惹了什么乱子出来,小心军法处置。”
    成云德冲其笑了笑说道:“军爷且放心,老夫自是省得,定然不会给军爷添乱的。”
    那名守卫看了成云德一眼,露出一副算你识相的表情,转身而去。
    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成云德若有所思。
    眼见自家老爷站在大营门前等候,车夫忙小跑着过来,询问一下成云德要不要到马车内等候。
    成云德摆摆手,示意车夫去歇着,然后就双手背后,站在大营门前,双目微闭,一动也不动。
    约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成云德睁开了双眼,冲来人笑了笑,微微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
    郑叔远一边呵斥着在自己身前小跑的守卫,一边加紧步子。
    见成云德对着自己点头,还未到身前的郑叔远远远地冲成云德拱了拱手,高声说道:“成老馆主,这小子是新来的,不识得您,劳您在此久候,还望老馆主莫要怪罪才是。”
    成云德轻笑了一下说道:“自古便有民不与官斗的说法,老夫不过是一介草民,哪敢怪罪保护咱们一方水土的军爷。”
    郑叔远面露尴尬之色,踢了那名守卫一脚,呵斥道:“不长眼的东西,还不快给成老馆主赔礼道歉?”
    那名守卫哭丧着脸,忙上前对着成云德行了一礼说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成老馆主,还望老馆主大人有大量,原谅小的吧。”
    成云德后退半步,对那名守卫说道:“如此大礼,老夫可受不起,万一再折了寿,可就得不偿失了。”
    随后微顿一下,接着说道:“再着说了,老夫并未敢怪罪军爷,又何来怪罪一说?”
    其实此人如何,成云德并不在意,不过如此没有眼色,想必在军中也难吃得开,因此他才会如此这般,也算是给其一点点教训。
    毕竟自己已经说过了,是吴仲请自己而来。
    能将自家大人的客人拒之门外的,只能说此人的脑子还是不够灵光。
    眼见成云德不愿受自己的赔礼,那名守卫心里一横,上前一步,就要抱着成云德的大腿跪了下去。
    成云德是何等人物,岂会看不出他心中所想,也不见他如何挪动步子,人已来到郑叔远身前,低声说道:“想必吴大人邀我前来,只怕与将军之死有关吧?”
    郑叔远一脚踹在那名守卫的屁股上,骂了一句,随后叹了口气,压低嗓音对成云德说道:“想必事情经过成老馆主已是知晓,不瞒您说,如今我与二哥连哭的时间都没有,大哥才走没多久,好不容易才把将军盼了回来,谁料又发生这样的事出来,二哥更是硬着头皮将镇南军接在手中……”
    成云德看了郑叔远一眼,见其眉宇间尽是焦虑与疲惫之色,轻轻摇了摇头,一伸胳膊,“咱们边走边说!”
    郑叔远点了点头,与成云德快步向军中走去。
    “郑大人,我想知道,吕老弟的尸首现如今在何处?还有王大……王季的尸首!”
    成云德没有拐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
    “原本是要将将军的尸首送回府上的,可二哥说要在大营之中送将军一程,便将他的尸首带到了营中。”
    重重地叹了口气,郑叔远摇了摇头,虎目又不由得泛了红。
    “那府上?”
    “夫人已经派人接了过来……”
    说到这里,郑叔远又说不出话来,咬着嘴唇,强忍着泪,深吸一口气。
    一想到吕夫人在将军呆若石人的模样,郑叔远再也忍不住了。
    成云德见状,也是潸然泪下,拍了拍郑叔远的肩膀。
    郑叔远抬袖一抹眼睛,恨声说道:“若非二哥拦着,我都想将那个狼心狗肺的尸首拿去喂狗,老子这辈子算是瞎了眼,跟这样的人做了兄弟。”
    成云德也以手背拭了拭眼角,对郑叔远说道:“想要解开这个谜团,只怕还要从王季的尸首上入手,敢问郑大人,事发之后,可曾怕人搜查过城中?”
    “无需老馆主提醒,二哥已经派人全城搜查了,只不过,老馆主您也是江湖名宿,也知道若是一个武林人若是想藏起来,可不是咱们这些士兵能搜查的出来的。别的不说,就说咱们那数丈高的城墙,不过是那些武林高手轻轻一跃之事,我郑叔远无能,唉~”
    眼见郑叔远陷入自责之中,成云德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好。
    因为郑叔远说得很对,其实不只是郑叔远,连他自己都生出了一种无力之感。
    沉默了片刻,成云德突然问道:“郑大人,吕老弟被王季暗算的时候,你可是就在一旁?”
    郑叔远点了点头说道:“是的,大哥遇难之后,我火速前往子阳城去找将军,归来之后,便见二哥与老四……那个白眼狼跪在城门口处,因大哥遇难一事向将军负荆请罪,见状,我也赶快跪在了二哥身旁,毕竟我们兄弟同心。”
    说到这里,郑叔远面露憎恨之色。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负荆请罪的想法,正是那个白眼狼提出来的,原来他是早有预谋,就等着趁将军一个不注意,出手暗算。”
    成云德沉吟片刻,疑惑道:“老夫有一事不明,以吕老弟的功力,就算是王季突然出手,可也未必能一击奏效,就算是他能击中吕老弟,也不可能一掌就能要了吕老弟的命才是。”
    郑叔远摇了摇头说道:“当时他突然说大哥之死与二哥有关,将军一时失神,才被他得手的。”
    成云德点了点头,“那你可曾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了?”
    郑叔远摇了摇头说道:“他出手很快,又有二哥与将军挡着,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将军已倒在了二哥的怀中,那时候将军尚有一口气在。”
    “你是说吕老弟在中掌之后只是受了重伤?”
    成云德忙问道。
    “是的,只可惜,二哥虽已及时给将军服了药,还为他输送内力,还是未能挽回将军的性命。”
    成云德面色微动。
    郑叔远没有注意到成云德的神色变化,而是继续说道:“将军在临死前曾说过,老四……那个白眼狼的功力见长,应该是将青玄功都练成了,想必他就是为了这个才……唉~”
    “他这又是何必呢?”
    说话间,二人已走到了帅帐门前。
    看到随风而动的白绫,原本想再问几句话的成云德没有开口,而是快步上前。
    吕一平的灵柩就摆在正中,吕夫人面色枯槁,手扶棺木,在那里喃喃细语。
    郑叔远随成云德走进之后,他上前来到吕夫人身旁,轻声说道:“夫人,成老馆主来了!”
    吕夫人好似没有听见郑叔远的话,依旧在那自言自语。
    成云德轻轻摆了摆手,上前几步,看着横放在一旁的灵柩盖给郑叔远递过去一个问询的眼神。
    郑叔远看了眼吕夫人,来到成云德身旁,低语了几句。
    既然是吕夫人不愿将灵柩盖盖上,成云德便上前几步,向馆中看了几眼,吕一平身上所穿的,正是他归城时所穿的那身铠甲。
    “可曾派仵作检查过了?”
    成云德回头看向郑叔远问道。
    郑叔远一愣,“事发之时,乃我等亲眼所见,何须再让仵作扰了将军?”
    成云德点了点头,没有再言,而是走到吕夫人身前,微微躬身,轻声说道:“吕老弟在世的时候,尊称老夫一声老哥,弟妹,还请节哀顺便。”
    吕夫人看了成云德一眼,泪水便如雨泄。
    成云德叹了口气,轻声说道:“弟妹,莫要哭坏了身子,你别忘了,你还有个女儿。”
    “对,对,我还有个女儿,关关,对,关关,我的关关呢?她人呢?”
    吕夫人的目光有些茫然。
    郑叔远上前一步,强忍着如刀割般的心痛,对吕夫人说道:“夫人,小姐去云上城了,我已派人前往云上城了,小姐很快就会回来的。”
    说完,他再也忍受不住,快步走到门口,背过身去,不住地抖肩。
    成云德看了郑叔远的背影一眼,对吕夫人轻声说了一句,“弟妹,万事要小心。”
    吕夫人的身子微僵,看向成云德,成云德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说道:“此去云上城数百里之遥,只怕等世侄女归来之时,吕老弟已下葬了。”
    “身为人子,若不能送其父最后一刻,那还有什么孝道可言?关关不归来,老爷便不下葬。”
    成云德只是叹了口气,也向门外走去。
    按照巴州的风俗,人死之后是要停灵三日的,三日之后才是守灵,入殓,下葬。
    若是连夜赶路,吕关雎应该能够在两日后赶回。
    只是,不盖灵柩盖的做法,却是有些对逝者不敬了,只是此事乃吕夫人要求的,旁人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见成云德也走到门前,郑叔远说道:“成老馆主,二哥正在那里与仵作查看那个白眼狼的死因,我们也过去看看吧。”
    “好!”
    成云德随着郑叔远向另外一座军帐走去。
    进了军帐之后,成云德一眼便看到了对着王季的尸首细细查看的吴仲。
    见他随郑叔远进来之后,吴仲忙迎了过来,手中好似捏着什么东西,待其走近之后,成云德才发现,原来他手中所捏之物,是三根银针。
    “成老馆主,事发突然,我也是有些六神无主,万般无奈,才扰了老馆主清静,还望老馆主莫要见怪!”
    成云德还了一礼说道:“吴将军客气了,以我与吕老弟的交情,他突遭此难,我理应过来看看才是。”
    说完他看向吴仲手中捏着的银针问道:“莫非就是此物要了王季的性命?”
    “不错!”
    吴仲伸出另外一只手,将银针轻放在掌心之后继续说道:“我命仵作查过了,此针无毒,老四之所以毙命,是因为被这三针射中心脉而亡,成老馆主您见多识广,可曾知晓这天下何门何派擅使这种暗器?”
    成云德伸出手指,将银针轻轻捏起,细细看了几眼,微微皱眉,疑惑道:“莫非是绣阁的人重出江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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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松竹馆,康姨看着一针一针绣着丝巾的五娘,眉宇间尽是担忧之色。
    绣娘轻笑一声问道:“我说康姨,你要是想学刺绣,我教你便是,你就这么干看着,可是什么都学不来的。”
    “我的姑奶奶呦,我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学什么刺绣啊,我说你先将这绣针放一放不行么?”
    看着并不淡定的康姨,五娘捻起一根绣针,轻轻地在自己的唇边划过,露出一丝邪魅之笑,“怕什么?”
    这时,门开了。
    康姨转过头去,忙对其中一人行礼道:“见过意主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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