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野夜风刮得劲疾,一行人带着一个小儿,纵马行在月夜的道上。
    谢长庚的几个手下,怎想到他独自去往涟城,回来,手里竟多了一个孩童。
    这孩童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身上只着内衫,光着脚,人还用被子裹着。显然,是从床上被抱来的。
    他是谁,节度使为何要持他同行,他们并不清楚,但联想到节度使这几日的种种反常举止,不难猜测,这孩子应该和翁主有关。
    既是他夫妇之间的事,谁又敢多问一句?只能跟着上路,直到此刻。
    夜越来越深,谢长庚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前马鞍上的还被裹在被子里的这个小人。
    被他带出来后,他起先一直不停地扭动,挣扎,仿佛一只愤怒的小老虎,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气,折腾到了现在,应当早已筋疲力尽,没有力气了。
    隔着一层薄被,谢长庚感到被子里的一团小小身体,随着胯下坐骑奔跑颠簸,软软地靠在自己的身上。
    这种感觉,于他而言,很是怪异。
    仿佛身前靠上来了一团棉花。不但如此,竟叫他又生出了一种类似于以前抱那妇人在怀的感觉。
    一想到慕氏那个妇人,再想到这小儿和她眉眼仿佛的一张脸,谢长庚立刻感到浑身不适。
    他的身体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被子下的那具小身子一下失了依托,在颠簸的马背上一晃,眼看就要栽下去了,谢长庚伸手,再次将他抓住。
    他停马,看了眼四周,对随从道:“找个地方,过夜吧。”
    片刻之后,一行人落脚在了附近一座荒凉的土地庙里。
    但凡有民众居住的地方,每乡乃至每村,就有供奉土地或是山神的庙。大小不一,或受香火,或没了人烟,如此区别而已。
    常年行走在外,没有驿舍的地方,比起在人家借宿,野庙反而是更方便的过夜之所。
    进去后,几名随从例行公事地拜了拜那尊倒塌了一半的泥塑,随即检查周围地势、喂马、寻燃物烧火,各行其事,驾轻就熟。
    谢长庚不想多看这个小孩,将他连人带被拎下了马,丢给随从中看起来最面善的梁团,叫梁团找个地方,给他铺个地铺睡觉,自己便到了门口,坐在门槛之上,面向着漆黑的野地,取出水囊,拔出塞子,喝了几口水。
    “大人,他不肯吃东西!”
    梁团跑了出来,表情显得很是无奈。
    “我已经把饼烤热了,让他吃,不管怎么哄,他就是不肯吃,也不和我说话。”
    白天他们停下吃东西的时候,这小儿就不吃,当时谢长庚没理会。
    挟他出来后,到现在,已经整整一天过去了,差不多六个时辰,除了中间短暂的歇息,剩余时间,几乎都是在马背上颠簸过来的。
    “不吃东西不行啊,他还这么小,万一……”
    梁团停了下来。
    谢长庚皱了皱眉,咽下嘴里的那口水,起身走了进去。
    土地庙最内的角落里,点着一支火烛,地上铺了稻草,旁边一块饼,几片肉干,还有一碗水。
    熙儿坐在角落里,双臂抱膝,耷拉着脑袋,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来,抬起头,看见谢长庚朝自己大步走来,立刻坐直,挺起了小身板。
    “小公子,你吃点吧,都一天没吃东西了……”
    梁团见谢长庚脸色阴沉,抢着说道。
    节度使弄回来的这个小孩,虽然不肯配合自己吃东西,看起来,对抓了他的节度使似乎也怀了很大的恨意,但叫梁团感到意外的是,他对自己的态度却还不错。
    刚才叫他吃东西,他虽然不肯吃,却也没和自己闹,被放在稻草堆上后,人就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模样实在可怜,加上他生得俊秀可爱,想他小小年纪,这样被人强行从床上给抱走了,必定受了很大的惊吓,难怪吃不下东西。
    梁团这个老光棍,对这孩子竟也起了几分爱怜之心,怕节度使发火又吓到他,心里有点后悔,自己刚才其实不该去找他的。
    节度使虽然英明神武,战无不胜,但论起哄小孩,手段未必就比自己好上多少。
    “我们都是好人,你别怕,赶紧吃,很好吃的。”
    他对着缩在角落里的小孩挤出笑脸,再次哄他。
    熙儿依旧不动。
    谢长庚的视线停在这小儿的脸上,见他脸色发白,嘴唇干裂,分明又饿又渴,有气没力,看见自己进来,却还倔强如斯。
    “不吃就算,什么都别给他吃了,饿死他,等他那个娘亲过来,也看不到他了。”他淡淡地道。
    梁团一愣。
    谢长庚说完,俯身,作势要拿走吃的东西。
    说时迟,那时快,伴着一阵稻草带动的悉悉簌簌之声,那团小身影一骨碌地从角落里爬了出来。
    一只小手抢在谢长庚的大手之前,将饼和肉干都给夺了过去。
    熙儿将吃的紧紧地抱在怀里,睁大眼眸,紧张地盯着谢长庚。
    谢长庚和他对望了一眼,慢慢地收回手,站直,转身走了出去。
    梁团终于回过神来,险些没笑出声,赶紧背过身去。
    他终于彻底地佩服起了节度使大人。
    不但佩服他,一句话就让这小孩肯吃东西了,更佩服他从头到尾,竟能绷得住脸。
    这等本事,他实在自叹不如。
    谢长庚取了一块干粮,回到土地庙的门口。
    他的手下打理了事,填饱肚子,安排好轮值守夜的人,随即各自躺下睡觉。
    谢长庚知那小儿恨恶自己,吃完东西,没进去睡,随意躺在了庙门正对过去的一张破烂的供案之上。
    很快,耳畔传来其余人熟睡的鼾声。
    谢长庚躺了许久,了无睡意,便起了身,来到门外,叫值夜的手下进去睡觉,自己替他守。
    那人连连摇头:“大人白天辛苦,请大人去歇息。”
    谢长庚微笑道:“你也辛苦。我睡不着,你去睡吧。”
    随从见他当真,再三道谢,进去睡了。
    谢长庚将供案拖了些过来,横在倒了一扇门的庙门口前,再次躺了上去,将剑横在一旁,闭目养神。
    夜越来越深,角落里,忽然传出一阵轻微的悉悉率率之声。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里头的那个稻草堆上轻轻地爬了起来,看了眼四周,随即蹑手蹑脚地从边上鼾声如雷的几个大人身边经过,贴着墙角,猫着腰出来,快到门口,行到供案前时,停了下来。
    他看到门被一张横过来的供案给挡住了。
    夜色之中,躺在上头的那个人影一动不动。
    熙儿大气都不敢透一口,在原地停了片刻,觉得那人应该已经睡了过去,这才松了口气。
    熙儿知道,这个人抓走自己,一定是想害娘亲。
    他盯着那个人,屏住呼吸,慢慢地矮身下去,趴在了地上,手脚并用,终于从供案下头爬了过去。
    他爬出门槛,立刻起来,撒开两腿正要朝着来的那个方向逃去,身后忽然伸过来一只手,一把攥住了他衣裳的后领,一下将他整个人悬空拎了起来。
    谢长庚将这企图逃跑的小儿拎到了自己的面前。本以为他会哭着骂自己,没想到竟还是闭着嘴巴,哑巴似的不发一声,只是愤怒地看着他,在他的手里拼命地挣扎,两只脚胡乱踢他。
    挣扎之间,从他怀里掉出了什么东西。
    谢长庚低头看了一眼,竟是吃剩下的半块饼和肉干。
    他实在忍不住,嘴角抽了一下,将人一把拎到了供案之上,用剑鞘将他强行摁了下去,随即又将长剑压在了他的身上,说道:“睡不着,那就和我一起守夜好了。”
    他说完,自己也躺了回去。
    身边的小儿被剑鞘压着,起先还在拼命地蹬腿,像条被压在砧板上奋力扑腾的小鱼,慢慢地,大概知道自己是逃不走了,终于安静了下来。
    良久,谢长庚睁开眼,转头。
    一道朦胧的月光,从土地庙的那扇破门里照入。
    躺在他边上的这孩子,大约终于耗尽了他身体里的最后一丝气力,倦极,就这样睡了过去。
    他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了一团,闭着眼睛,眼角挂了一点还没干透的泪痕,一只沾了污泥的小脚,从供案的一侧掉了出去,悬空挂在外面。
    谢长庚慢慢地收了那柄有些分量的剑。他盯着身畔这个孩子的脸,看了许久,从供案上慢慢地坐起了身。
    夜色之中,他身影凝然。
    里头突然发出一阵响动。
    梁团醒来,发现睡在自己边上的那个孩子竟然不见了,吃了一惊,急忙跑了出来,看见那孩子就睡在节度使的边上,猜到应是他想逃跑被捉住,这才松了口气,忙请罪:“怪我疏忽,睡得太死了,险些让这孩子跑了。大人您放心去休息吧,我来值夜。”
    谢长庚从供案上翻身下去,淡淡地道:“你抱他睡回去吧。”
    第二天清早,拂晓时分,熙儿还没从睡梦中醒来,就又被一张被子蒙头蒙脑地兜了起来,带上马背,继续上路。
    他彻底地迷失了方向,更不知道这个人要带自己去往哪里。
    他只知道,自己离娘亲越来越远,再也回不去娘亲的身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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