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太太手里端了个小碗,笑着说:“兰亭,晚上我熬了点银耳汤,见你屋里灯还亮着,就给你盛了一碗。”
    孟兰亭忙接过,向她道谢。
    周太太叫她坐下吃,自己也走了进来,见她桌上还凌乱地摊着书本,顺手替她收拾:“你也别累着自己,晚上早些睡才好。”
    孟兰亭唯恐被她看到那张照片,慌忙放下碗,抢着收拾。
    “伯母你也去休息吧,我自己会收拾的。晚上实在不好意思,回来得这么晚,影响了您和周教授休息。”
    周太太笑了,说:“你伯父天天晚上在书房里泡到半夜才睡,我早习惯了,哪里影响。你快吃吧,吃完我收碗。”
    孟兰亭装作若无其事地将那本夹了照片的代数书压在了最下面,这才安心了些,赶紧坐下,低头吃了起来。
    周太太坐到边上,看着她用调羹舀了银耳,一口一口地送进嘴里,说:“刚才忘了和你讲,傍晚你出去后没多久,那位顾先生打电话来,说他们电影公司明天有活动,邀你过去。”
    孟兰亭说:“我恐怕没时间。下回顾先生要是再打电话来,我不在家,伯母您直接帮我推掉就可以了。”
    周太太点了点头,端详了她片刻,迟疑了下,说:“兰亭,有句话,不知道伯母能不能问你?”
    孟兰亭点头:“伯母你说。”
    “你和冯家公子……是不是关系不错?”
    孟兰亭的心口咚的一跳,立刻想起了今晚被冯恪之送回来时两人在巷子里的来回折腾,疑心会不会是发出的动静太大,被周太太看到或是听到了些什么。
    她耳根唰地热了,断然摇头:“没有!伯母你千万不要有任何误会!除了夜校接送,我和他没半点额外的关系!”
    周太太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兰亭,别怪伯母多管闲事。最近我是见你们常往来,所以多嘴,问了一句。我倒不是不喜欢冯公子。接触过几回,才知道他人也是很好的,家世更不用说。就是玩心重了点。怎么说呢,那样家庭出来的贵公子,有点玩心,本也不算什么。就是怕他不是能安下心好好过日子的人。你们没关系,那就最好,伯母也放心了。”
    孟兰亭知道周太太是真心关心自己,心里顿时生出了一种类似于瞒着大人偷偷干坏事般的愧疚之感。定了定神,说:“伯母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办的。”
    周太太露出慈爱的微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伯母放心了。你早点睡吧。”
    她笑着端起空碗,走了出去。
    孟兰亭送她出去,轻轻锁了门,慢慢地回来,从那本代数书里再次拿出那张照片。
    这是一张摄于民国十一年的照片,背面有日期标注。尽管一直以来得到小心保管,但因为年长日久,纸面还是微微泛黄,染上了些年头的痕迹。
    照片上是个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男孩,穿一件浆得笔挺的白色衬衫,条纹背带裤,衬衫的领口处,结了个漂亮的蝴蝶状领结,头发往后梳平,完全一副小绅士的打扮。
    男孩的面容俊秀,对着镜头,他仿佛心情很好,咧嘴在笑,眼睛弯弯,犹如一双月牙儿,更是露出了两颗虎牙。
    模样看起来,极是招人喜爱。
    孟兰亭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是十三岁那年的生日,母亲拿出来的。
    也是那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原来从小就有一个“未婚夫”。
    就是照片中的这个小男孩。
    她知道的那一天,这个男孩已经长成了一个少年,应该有十五岁了。
    照片后来被她夹进父亲留给她做纪念的这本书里。
    她再也没有拿出来看过,但也没有起过念头要丢掉。
    它就好像和父亲的书融合在了一起,成为一体。
    孟兰亭盯着看了一会儿,几次想撕了,然后彻底地丢进废纸篓,又被在那个小绅士额头上爬着的乌龟和那两撇小胡子给弄得有点下不了手。
    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咬了咬唇,慢慢地放了下去,背朝下地夹回在书里,插了回去。
    ……
    冯公馆里。
    冯令美进去后,坐到了梳妆台前,随手拿起梳子,梳着自己的头发,没有说话。
    何方则站在门边,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
    过了一会儿,“啪”的一声,冯令美放下了梳子,起身朝他走了过来,伸手开门。
    “你还是回去吧,我也累了,想睡觉了——”
    何方则依然没有说话,却伸手,一下握住了她停在门把上的那只手。
    冯令美的眼睫微微一颤。
    “你——”
    一缕带着淡淡酒气的熟悉的男人气息,一下将她包围。
    何方则靠了过来,轻而易举地将冯令美抱了起来,放到了床上。
    冯令美的脸庞有点红,挣扎了几下,敌不过男人的力道,被丈夫压在了床上,承受着来自于他的亲吻。
    睡袍很快从肩膀上滑落。
    昏黄的床头灯,墨绿色的美丽丝绸,白皙而温暖的女人皮肤。
    男人的喘息,很快变得粗浊了起来。
    冯令美仰于枕上,闭着双眸,面庞也浮上了一层红晕。
    “小八……”
    何方则在她耳畔低低地叫着她,声音沙哑,又微微颤抖,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冯令美没有做声,依然闭着眼睛,胳膊慢慢地攀上了丈夫宽阔而厚实的肩膀。
    一只柔软的手,顺着他的后颈,从衣领里悄悄地探了进去。
    微凉的手心,就贴在男人后背那片滚烫的皮肤之上,在衣物的遮掩之下,轻轻地摩挲着。
    “小八——”
    何方则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再次唤她,声音已是带了些狂喜的意味。
    他捧住了她的脸,低头想再亲吻她的嘴。
    “何方则,我的话,你到底听还是不听?”
    忽然,妻子的声音,带了一丝柔柔的勾人韵味,飘入了他的耳中。
    何方则慢慢地抬起头,和枕上的妻子四目相对。
    她发丝凌乱,面颊绯红,双眸含水,呼吸也有点急促,美得夺人魂魄,就仿佛和很多年前,当何方则还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低级军官,第一次看到她,就再也无法忘记的容颜一样,没有半点变化。
    何方则顿住了。
    冯令美等了片刻,眼底流露出了浓重的失望,以及一缕无法抑制的怒气。
    “滚!”
    她转过脸,不再看他。漂亮的红唇里,吐出了一个冰冷的字眼。
    那只柔软的手,也不再属于他了,从他的衣领里抽了出来。
    何方则僵了片刻,忽然再次捧住她的脸,低头想继续亲吻她。
    “何方则,我叫你滚!”
    “没有我的允许,你敢碰我?”
    她一字一字地道。
    何方则再次僵住,片刻后,慢慢地松手,从她身上爬了起来,下去,背对着床上的妻子,默默地整理好自己的衣物。
    “我走了。”
    何方则低低地道了一句,朝门走去。
    冯令美一直转头朝里,一动不动,等丈夫走到了门边,说:“何方则,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机会。你要是还不听,我和你,完了!”
    何方则在门后站了片刻,慢慢地回头,凝视着床上那个始终没有看向自己的漂亮女人。
    “小八……别的无论什么事,只要你开口了,我一定会听你的。唯独这件事,我无法选择。”
    “原本我就配不上你。是我误了你。爹那里该怎么说,你让我知道就行,到时我无不配合。”
    “……对不起……”
    他的声音低沉,说到对不起的时候,带着一丝微微的颤音。
    他顿了一顿,猝然转头,伸手打开了门。
    冯令美慢慢地转过脸。
    门后已经没有了人,房门紧闭,房间里空荡荡的,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她的眼圈,慢慢红了。
    ……
    冯恪之回到冯公馆,得知何方则片刻前来了,这会儿人就在楼上房间里。
    他夫妇应该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了。
    冯恪之也不清楚他两人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但说何方则有别的女人,冯恪之是不信的。
    他要真的有,别说八姐,自己这一关,就别想过。
    冯恪之怕惊动他夫妇相好,正蹑手蹑脚地上着楼梯,忽然听到走廊上传来脚步声,一看,何方则出来了,不禁一愣:“八姐夫,这么晚了,你不住下?”
    “我八姐呢?”
    他看了何方则的身后。
    何方则微笑道:“我来就说几句话,说完就走。你八姐已经睡了。”
    “我先回了。”
    何方则朝冯恪之点了点头,下了楼梯,大步穿过客厅,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门外。
    冯恪之目送他的背影离去,走到冯令美的房间门口,敲了敲:“八姐,睡了吗?”
    “睡了。有事?”
    过了一会儿,冯令美的声音传了出来。
    “八姐夫来了,怎么又走了?八姐你不让他住?”
    “大人的事,你少管!睡你的觉去!”
    屋里静了下来,再没有任何声音了。
    冯恪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
    次日傍晚,冯恪之开车来到周家那条巷子外,停了车,正要进去,忽然又记起她那天说不让自己进的话。
    说实话,她的这种要求,让冯恪之一度感到很不高兴。
    生平第一次,有种被人掀下面子往地上踩的感觉,不大舒服。
    但看在是她的份上,也就不计较那么多了。
    冯恪之往里走了几步,又迟疑了下,见巷子口有几个小孩蹲着在玩石子,见自己过来了,纷纷歪着头看,于是招了招手,从兜里摸出一张钞票,递了过去,笑眯眯地说:“拿去买糖吃。帮我去周家把孟小姐叫出来,就说人来了,她要是不出来,人就进去了。”
    小孩儿已经认得钱了,欢天喜地,一窝蜂地朝里跑去,没一会儿,又一窝蜂地跑了出来。
    冯恪之看见周太太跟了出来,忙迎了上去。
    周太太笑道:“冯公子,你是来接兰亭的?你们约好的吗?兰亭没和我说起过。下午她就跟着老周去苏州参加一个学术会了,要过两天才回来。”
    冯恪之迟疑了下,问:“她是早就定了行程的吗?”
    周太太摇头:“不是。兰亭今天说自己也想去旁听,正好期末,学生复习居多,老周就带上她了。”
    冯恪之不语。
    “要不你进来坐坐?”
    确定故人之女对冯家的这位风流公子并无任何特殊感觉之后,周太太就放心了。
    只要不牵涉到兰亭,她对这位冯公子,还是很有好感的。
    “不了。我也只是路过,想起来有个事要找孟小姐说,这才过来而已。不在就算了,下次吧。”
    冯恪之辞谢,在周太太目送之下驾车离去。
    神色,慢慢地沉了下去。
    漫无目的地在街上开了一会儿,把车里准备好的一束玫瑰给丢出了车窗,打了个方向,车就朝着宪兵司令部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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