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令部里的人,包括门岗,对孟兰亭自然不会陌生,但这一回,却没有放她进去,说并未得到过任何通知或是许可。
    现在自己已经不是这里的夜校教师了,这种地方,原本也不是想进就进的。
    孟兰亭自然理解,请对方替自己传话给张秘书。
    门岗虽然不让她进,但态度还是很好的,立刻答应了下来。
    孟兰亭在大门外等了没片刻,就看见张奎发从里面出来了,急忙迎上去。
    张秘书还是笑容满面的老样子,客客气气地和孟兰亭寒暄了两句,承认是自己发的电报,但一听她说想看一眼人,笑容就消失了,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孟小姐,不是我不帮你的忙。实话告诉你吧,人就才前两天,才从南京那边转过来的。我是看了档案,觉得有点像你之前在报上登过的弟弟的照片,就试探了下冯长官的口风,说要不要叫你来认一下。他当时没点头,也没摇头,我就给你发了个电报。别的事情,我一概不知。现在你要看人,这个我真的没法做主。你最好去找冯长官。”
    “他现在在里头吗?”
    张秘书摇头。
    “上个月,整整一个月都不见他人,就前几天来过一趟,这两天又没来了。”
    他陪笑:“你也知道,我就一秘书,干事的,怎么敢过问上头人的行迹?”
    孟兰亭压下满腔的急切和担忧,向张秘书道谢,离开了司令部,转身立刻去往位于城西的冯公馆。
    路很远,她赶到冯公馆的时候,已经将近晚上七点。
    虽然夏日白天漫长,但到了这个点,天也已经黑了下来。
    公馆大门紧紧关闭。一阵晚风吹过,门前道路旁的一株老泡桐,从茂盛的枝叶里往下簌簌地掉落着梧桐子。
    孟兰亭从黄包车上下来,揿了公馆铁门上的门铃。
    门房老张出来开门,看见孟兰亭,露出惊喜的笑容,问:“孟小姐是要找我们八小姐吗?她出差了,要过两天才回。”
    “我是来找冯公子的。他在吗?”
    “九公子啊,他也不在家。孟小姐要是有事,可以进来坐着等他回来。”
    “你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你要是有急事,我帮你去问问冯妈!”
    老张匆匆进去,一会儿,冯妈跑了出来,笑容满面,说:“我听老闫说,小少爷晚上应该是去大世界了,崔府的大公子过生日,早几天前,就再三地请了。孟小姐吃晚饭了吗?进来吃饭吧!”
    孟兰亭说自己吃过了,婉拒,又问:“冯妈你知道他大概几点回吗?”
    “这就难说了。玩起来,说不定晚上不回也有可能的。孟小姐你要是有急事,就跟我说,小少爷一回来,我就帮你转告。”
    冯妈说得应该没错,那种地方,玩起来通宵也是正常。
    “孟小姐,好久没见你了,听说你回了老家?你找小少爷什么事啊?你先进来坐吧。”
    孟兰亭压下心中的焦虑,摇头,向冯妈道谢,离开了冯公馆。
    人已到了上海,她只觉自己一刻也无法再等待,恨不得立刻见到那个此刻还身陷囹圄的人。
    他到底是不是自己失踪了长达两年的弟弟?
    如果是的话,他现在的情况,到底怎样了?
    她不过略微迟疑了下,就又叫了辆黄包车,让车夫送自己去大世界。
    十里洋场,灯红酒绿。夜的上海,仿佛一个装饰华美、佩戴面纱的迷离美人,吸引着无数的人,向她一头扎了进去,醉生梦死,沉沉浮浮。
    这个时间点,正是大世界里最热闹的时分。这座五层楼的西式建筑里,囊括了酒吧、弹子房、赌场,以及舞厅等种种时下最受欢迎的各种娱乐项目。隔着一条街,就能看到那个高高耸立于夜空中的被跳跃的彩色霓虹灯打出名字的巨大招牌。
    孟兰亭从黄包车里下来,朝着大世界走去。还没走到门前,听到一阵喧嚣而欢快的舞曲从大门里传了出来,直扑人耳。
    玻璃门里,灯火璀璨,人头攒动,隐隐可以看到大厅的中央,那个用彩色玻璃装饰的巨大穹顶下的舞台上,一排穿着火红舞裙的的白肤金发女郎,伴着舞曲,踢动雪白长腿,正在跳着勾人魂魄的火辣舞蹈。
    孟兰亭停在门口,用英语向那个印度门童问冯恪之。
    对方打量了她一眼,不吭声。
    孟兰亭说:“我找冯先生有急事。麻烦你帮我传个话进去就行。”
    她递过去一些钱。
    对方收了,这才说:“冯先生大约半个小时前,和一群朋友已经离开了。”
    他自然不知道冯恪之又去了哪里。
    接连三次的扑空。
    又饿又累。
    孟兰亭压下那仿佛海浪一般朝自己打来的失望之情,再次转身离开。
    她在附近路边的一个摊子上随意买了个饼充饥,决定还是回冯公馆,在那里等着冯恪之回来。
    她回到那座房子的附近,没有再按门铃,坐在对面马路那棵梧桐树的暗影下,开始了等待。
    初熟的梧桐子,不断地簌簌下落,落满了她的裙和脚边的砖地缝隙。
    她从晚上九点,一直等到了深夜。
    大约十二点多,终于,马路尽头的拐角处,出现了两道汽车头等的雪白光柱。
    一辆汽车开了回来,停在公馆的门前,按了声喇叭。
    冯恪之回了!
    看到他坐在车里的那张侧脸在视线里一闪而过,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孟兰亭的眼眶忽然热了。
    心底,陡然涌出了一种激动,却又夹杂了几分胆怯以及羞惭不安般的复杂情绪。
    她飞快地擦了下眼睛,逼退眼底的那阵泪意,急忙从地上站了起来,朝着大门快步走了过去。
    老张闻声,已经跑出来开门,一边拉着铁门,一边说:“九公子,晚上你回来这么早啊,还以为你不回了呢。晚上孟小姐……”
    他抬起头,正好看见孟兰亭的身影从马路对面走了过来,不禁一怔。
    冯恪之的手还搭在方向盘上,稍稍转过头,看了眼已经走到车窗外的孟兰亭,没有表情,也没有作声。
    孟兰亭压下心底那种愈发强烈的不安之感,低声说:“冯公子,我想求你帮个忙。”
    冯恪之视线掠了她一眼,从她的头到脚,没有说话,转过脸,把车开了进去。
    老张大约没有料到他两人碰面会是这样的情景,一愣,见汽车已经开了进去,看了眼孟兰亭,急忙追上。
    孟兰亭站在大门之外,透过两扇门的缝隙,看着冯恪之的身影从车里下来,朝着里面走去。
    过了一会儿,伴着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声,老张跑了出来,仿佛松了口气似的,笑着说:“孟小姐,九公子叫你进去。”
    孟兰亭站在门外,人几乎就要无法呼吸了。
    在来的路上,她其实已经做好了被他冷待的最坏的打算。
    但当真的面临这一刻的时候,才知道,原来开口求人,求一个曾被自己一而再再二三拒绝,甚至是狠狠得罪了的人,是件多么令人羞耻的事情。
    但是这一切,和弟弟的消息比起来,显得已是微不足道。
    再不堪,她也必须要去面对。
    她勉强打起精神,向显然疑惑不解的门房点了点头,鼓起勇气,走进了面前的这面铁门,穿过庭院,来到了客厅的门前。
    客厅里的灯亮着。
    冯妈仿佛赶去厨房里忙活了。孟兰亭站在厅口,看见冯恪之已经脱去西装外套,随手丢在沙发背上。
    他的头发上打了发油,身上是件裁剪合体的银灰色西装马甲,脚上的皮鞋,铮亮无比。
    就仿佛去年,她第一次在街头遇到他时的那种样子。
    孟兰亭慢慢地走了进去,停住,站在了距离他七八步外的客厅的中间。
    他坐下后,从茶几上放着的一只烟盒里取出支香烟,点了,这才抬起目光,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就仿佛刚刚才觉察到她进来似的样子。
    但却始终没有开口说话,更没有问她是为什么事而来。
    他又好似喝了些酒的样子,眼角微微泛红。隔着慢慢升腾起来的那片青色的烟雾,面容看起来有点陌生。
    孟兰亭定下心神,又上去几步,站得离他更近了些,说:“冯公子,我收到了张秘书的一封电报,得知可能有了关于我弟弟的新的下落的消息。下午我去了司令部,张秘书说我想见人的话,要来找你……”
    她顿了一下。
    “冯公子,你能不能……让我先去见见那个人的面?”
    她说完了话,客厅里就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耳边隐隐传来了厨房里,冯妈在忙碌时发出的碗勺相碰的轻微声音。
    他没有回答,坐着,也没动,只是那样看着她。
    两人中间的空气,也是冷冷的,寂静的。只有他指间的香烟,不断地散出一缕青烟,袅袅地升腾在两人的中间。
    “小少爷,汤做好了,你赶紧喝,醒醒……”
    冯妈端着一碗汤,从厨房里出来,忽然看见孟兰亭。两人一个坐,一个站,不禁一愣,停下了脚步。
    “冯公子……”孟兰亭声音微微地颤抖。
    她想说“求求你了——”。
    “人在德国医院。”
    她的话还未说出口,冯恪之忽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淡淡地说。
    “老闫,送她去!”
    他又冲门厅外的方向吼了一声,将香烟掐灭在了烟灰缸里,转身就往楼上去了。
    孟兰亭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二楼的那道走廊之上,呆住了。
    “孟小姐……走吧……我这就送你去……”
    老闫出现在了客厅的门外,朝着孟兰亭小心地叫了一声。
    孟兰亭终于回过神,低头抹了抹眼角,急忙转身,朝外快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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