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脚把高高在上的侯府踩进泥里,又摆平了赵陆离和老夫人,关素衣这才坐回原位,徐徐道,“我大可以隐瞒侯府的来历,不做这个招人嫌的恶人。然,日后府里都是我在当家,交际应酬、人情往来,总得料理清楚。正如文臣有文臣的派系,武将有武将的圈子,燕京这些有头有脸的人家也各有其属。世家自持血脉尊贵,素来只与实力相当的世家交往,而出身寒微的新贵们亦十分排外。若是我不说破,镇北侯府既入不了世家圈子,又近不得新贵圈子,天长地久,只会越发步履维艰。”
    “对对对,你说得对。”孙氏连连点头,语气恍然,“你若是不说破,我到现在还想不明白,为何侯府每年送去天水赵氏的礼物都会被退回来,为何世家聚会从不带上咱们,为何几位家主、宗妇看见我和侯爷便调头就走,却是这个缘故。老侯爷当年怎么就不说清楚呢,害得咱们……害得咱们当了几年的跳梁小丑。”话落,孙氏已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赵陆离以手扶额,默然不语。他本就自尊心极强,只会比老夫人更难受,却有口难言。
    赵纯熙似乎想到什么,脸色变得十分苍白。
    关素衣瞥她一眼,继续道,“日后咱们得找准侯府的位置。世家的圈子,咱们非但不能往里挤,还得离得远远的,朝堂新贵倒是可以适当结交,却也不能越界。还是那句老话,我不追问你们侯府被皇上厌弃的缘由,你们也别搪塞我,许多迹象已经表明,侯府恐怕已被皇上记了一笔,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清算,故而行事还需低调谨慎,莫当出头的椽子。”
    孙氏大为赞同,“素衣说得很是。纯熙,听说你最近收到很多帖子,把能回绝的都回绝掉,不能回绝的将人请到府里来,让你母亲帮着掌掌眼,别学那些攀龙附凤的商家女,捡着一条大腿就想往上抱,丢不丢人?”
    赵纯熙被这番指桑骂槐的话弄得又羞又恼,却不好发作,只能委委屈屈地应了一声。想起以往的聚会,自己总是被世家千金和勋爵贵女排挤冷待,她总认为是父亲不掌实权、母亲下落不明的缘故,现在才知竟是因为出身。她堂堂镇北侯府的嫡长女,竟也会因出身而被人轻贱,难怪娘亲当年宁愿抛夫弃子、骨肉分离,亦要入宫为妃。
    关氏嫁入侯府才几天时间,赵纯熙却觉得像是过了几年,只因她太知道怎么撕开别人的脸皮,抠烂别人的伤口,再洒上一把又一把盐,叫人痛不欲生。然而她更擅长把别人的痛苦怨恨转化为感激涕零,这一手颠倒黑白极其可怕。
    性格耿直?这话恐怕只有爹爹和老夫人才会信!思及此,赵纯熙心口一阵憋闷,偏在此时,又听关素衣柔声说道,“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咱们日后关起门来过日子,一家人平平安安、团团圆圆便好。我性格耿直,故而常常得罪了人还不自知,日后还需大家多担待。昨日望舒被打,我未曾劝阻,熙儿因此误会我狠心,今日我便说一句掏心掏肺的话,对侯爷这一双儿女,我实在是……无法视如己出。”
    啥?你说啥?是不是老身听岔了?本以为儿媳妇会说一些贴心话,却没料后边来了个巨大的转折,惊得孙氏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
    赵陆离迟疑道,“你是不是多说了两个字?”按常理来论,刚过门的继室不该对夫君信誓旦旦地表决心,说定然会把继子、继女视如己出吗?怎么关氏反其道而行之?但他并未急着生气,料想关氏还有未尽之语。
    赵纯熙眸光微闪,定定朝上首看去。
    关素衣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热茶,续道,“我今年十八,熙儿十三,望舒转过年就十一,我们岁数相差不大,以母子相称着实怪异,且十分不习惯。再者,感情都是处出来的,我才刚过门没几天,非说如何如何喜欢二位,如何如何一见如故,情投意合,你们信吗?反正我是不信的。然,不管今后我们能不能合得来,能不能倾心相交,我都会尽到做母亲的责任。你们可以不相信我的人品,但我祖父的声誉摆在那里,身为帝师,理当事必躬行、为人表率,仁义礼智、忠信孝悌,断然不可悖逆,否则难当大任,更无颜面君。故此,我也不会堕了祖父的名头,给我关家光焰万丈的文台抹黑。我会给熙儿找一户好人家,亦会告诉望舒该如何走上正途,至于我们日后能不能亲如母子,这个还得看缘分。”
    虽然这话委实有点直白,在赵陆离和孙氏听来却顺耳极了。关氏的确年纪尚小,又无生育,不可能一下子代入母亲的角色。她若一过门就佯装贤惠大度、温柔慈和,反倒叫人猜忌,不如眼下坦诚相告来得入情入心。
    孙氏对这个儿媳妇满意的不得了,笑意连连地道,“有缘分,自然有缘分,要不你怎会成为我赵家的媳妇呢?纯熙,日后好好孝顺你母亲,知道吗?”
    赵纯熙除了憋屈的应是,竟无旁的话可说。关素衣太懂得交流的技巧,欲扬先抑,融情于理,能把人瞬间惹怒,又能立刻抚平,末了还被深深触动。关家不愧为文豪世家,嘴皮子和笔杆子一样,一等一的厉害!
    憋屈着,憋屈着,一早上就这么过了。关素衣辞别眉开眼笑的孙氏,与赵陆离和赵纯熙一块儿去探望卧床养伤的赵望舒,身后跟着一溜儿管事,看上去排场极大。
    赵望舒昨晚被父亲的话吓住了,对待继母竟存了几分小心翼翼。其实他本性不坏,就是耳根子软,容易被人利用。上辈子他之所以陷害关素衣,有赵纯熙和叶繁在其中撺掇,也不乏朝堂上的一些纷争,恰逢其会之下当了别人手里的枪,临到头自己也折成两段。
    这辈子他还小,关素衣自然不会伤害一个孩子,但像上一世那般真心教导,处处回护,却是不能了。又说了一番漂亮的场面话,轻易得到赵望舒的好感,关素衣领着一群管事回到正房。
    赵纯熙找了个借口将赵陆离拉走,免得他被继母笼络去,竟透出些严防死守的意思。
    关素衣对此十分感激,让明芳去厨房炖一盅王八汤给侯爷和大小姐送过去。
    众位管事齐齐整整地站在廊下。正房正厅内,四扇雕花朱漆大门敞开着,气质端严,面容华美的新夫人高高坐在上首,不紧不慢地把人一个一个叫进去禀事,不拘采买、入账、出账、交际往来、琐碎事务,均处理地井井有条、滴水不漏,那手段,比老夫人还娴熟高杆。
    本就对她又敬又畏的管事们,这下更是心服口服,不敢再闹半点幺蛾子。
    送走冷汗淋漓的众位管事,明兰这才气呼呼地说道,“小姐,赵家竟是逃奴之后,他们骗婚!左家、仲家、关家、可都是鼎鼎有名的文豪世家,赵家怎配?”
    “逃奴?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九黎族战败后也做了炎黄部落的奴隶,为子孙后代计,族长不得不带着族人逃往深山密林避世而居,如今一千多年过去,却最终成为中原霸主。正所谓‘英雄不问出处’,血脉里的这点尊贵,早已经不时兴了。日后休要再提什么家世不家世,出身不出身的话。”今上手段强横,性格霸道,素来不喜世家掣肘。这天下只准姓霍,世家的昌盛与辉煌行将成为过去。
    未尽之语,关素衣并未与小丫头多说,只让她把《世家录》放入箱底,日后莫要再拿出来。上辈子,她将这本书小心翼翼地藏好,不敢让赵家任何人翻阅,生怕折了他们颜面,伤了他们自尊。交际应酬时,她从不允许赵纯熙和赵望舒与世家子弟往来,以免自取其辱,却被他们误解为黑心黑肝,故意阻挠二人前程。
    她偷偷取消了每年都要送往天水赵氏的年礼,改为资助育婴堂,却被叶繁告发,落得个贪墨夫家财产的罪名,几度被逼至死境。
    她掏心掏肺,尽心竭力,换来的只有漫骂与迫害,而今她狠狠把赵家往泥里踩,这些人却对她感激涕零,信任有加。人啊,就是这样,你的默默付出他们只会视而不见,你光说不练弄一个花团锦簇的假把式,他们反而被迷住了。
    可笑,可悲,可叹!关素衣连连摇头,为曾经的自己惋惜。
    明兰见她心情不好,连忙转移话题,“哎,奴婢不提了。奴婢听说一件新鲜事,您要不要听听。”
    “什么事?”关素衣兴致不高。
    “有一个叫徐广志的儒家学者接连给十位法家名士发战帖,邀他们在文萃楼辩论。如今外面早已传的沸沸扬扬,都在讨论谁输谁赢。那徐广志口气极大,竟说法家名士赢一场算全胜,他输一场算全败,自当远走燕京,永不复回。”
    “哦?他真这么说?”关素衣猛然抬头朝小丫头看去。
    明兰惊了惊,继而怂恿道,“辩论明日就开始,连续十天,一天一场。小姐,咱们也去看看吧?”
    “好,自然要去!”关素衣以手扶额,暗暗忖道:这徐广志果真急功好利,上次没能抓住出人头地的机会,这次竟硬生生造一个。此事若是闹大了,定会引起上头注意,他是想入仕想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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