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赵纯熙接掌中馈,赵望舒去了书院修业,关素衣在镇北侯府就是个透明人,别说出门两三月,就是莫名消失不见,也没有多少人会在意她的安危。老夫人倒是细细盘问了一番,最后却也同意了。侯府人丁凋敝,她明知儿子宠妾灭妻,为了叶繁肚子里的那块肉,也不得不装聋作哑。儿媳妇丢开府里的一切跑去礼佛,心里定然存了怨恨,但愿沐浴佛法后能让她想通吧。
    关素衣顺顺利利上了山,在觉音寺住下。因为每天都要入宫,为了让明兰帮自己打掩护,她只好略去差点被掐死的片段,将实情告知。明兰吓得脸都白了,劝阻道,“小姐,您可千万别犯糊涂啊!皇上叫谁念经不好,偏偏叫您念,他若是对您存了非分之想,您该怎么办?您这是羊入虎口,无路可逃哇!”
    关素衣不以为意地摆手,“这事我若是推了,那才叫自绝生路呢。你想想,能因为身世不详而种下心魔的人,对自己的母亲是何等看重?他若是轻易放我离开,哪怕承诺了不会杀人灭口,我也照样睡不安稳。所谓金口玉言,国君说出的话的确不能反悔,但他若是要对付我,自然有一千一万种神不知鬼不觉的办法。然而我若是诚心诚意替先太后念经,那就不一样了,皇上最后一丝温情就寄托在先太后身上,为了给先太后积德,他绝不会动我分毫。至于你说的,他对我存了别的心思,有可能对我图谋不轨,这更是一个笑话。替先太后超度等同于守孝,孝期奸.淫.女子,他还是人吗?他还配做人子吗?若说前两次我是揣着这条小命去见的他,这回才真正算是安全了。你家小姐又不是金元宝,谁见了都会喜欢。”
    “所以这桩差事我不但不能拒绝,还得紧紧抓住机会。念着先太后的情分,皇上日后必然会好好护着我。当然,我就算心里再迫切,表面也得装出勉强的模样,免得他认为我急功近利,不够心诚,换个人来干这份差事。”
    关素衣敲击桌面,语气渐冷,“我在侯府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也知道,简直不能活了。叶繁生下庶子,侯爷、赵纯熙、赵望舒,甚至连老夫人都向着她,她又是一个野心极重的人,担心我挡了路,必会想尽办法将我除去。我若是一点儿依仗也没有,还不得被她生吞活剥?如今家里全都指着我过活,我若倒下,叫祖父和爹娘怎么办?”
    她看向窗外,喟叹道,“曾经关家是什么光景?屋子破败,家无余财,名声狼藉,备受欺辱,多活一天便多受一天罪。然而我嫁入侯府四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侯爷可曾说过要拉关家一把?在他心里,叶家才是他正经的岳家,关家怕是连穷亲戚都算不上。反观现在,我不过入宫两趟,受了两回惊吓而已,太医、药材、银两、家宅,全都有了,一下就把关家从越陷越深的泥沼中拉出来。”
    她看向明兰,问道,“你说我该怎么选?是着力讨好侯府上下,还是专心为先太后念经?”
    明兰再不敢说劝阻的话,忙道,“小姐您安心去吧,奴婢会帮您遮掩。刚才是奴婢想岔了,替先太后超度是多大的荣耀,别人抢都抢不来呢,哪有往外推的道理。”
    关素衣揉揉她脑袋,笑道,“傻瓜,你担心我,这份心是好的,我记着呢。既然皇上说会替我安排妥当,那就必然不会出什么纰漏,你只在寺里等我就好,旁的事不用操心。先前那幅画邪门得很,差点把皇上逼疯,其来历恐怕不简单,里面说不定藏着几多污秽与争斗。皇上暂时没有认回生母的打算,必然有他的用意,所以这些事你烂在心里就好,别往外说,连梦里也不行。”
    明兰吓得连连点头,“小姐您放心,从今天开始我就是锯了嘴的葫芦,绝不往外蹦一个字儿。”
    关素衣这才让她下去休息,自己则取出几卷经书翻看,临到午时,果然有人秘密将她接下山,带入皇城,先在未央宫偏殿沐浴焚香,又换了一袭素色祭服,然后顺着密道前往佛堂。
    圣元帝早已等在此处,头发湿漉漉的披在身后,显然也沐浴焚香过。他指了指身边的蒲团,淡声道,“不用在朕跟前拘泥于礼节,来了便坐,然后开始念经,只要心足够诚便好。”
    本打算下跪行礼的关素衣从善如流地直起腰,坐到他身旁。
    圣元帝上下看她几眼,末了递过去一串紫檀木雕刻的佛珠,“送你的,拿着吧。”
    关素衣不敢推辞,连忙接了,见他手腕上缠着一串一模一样的,每颗珠子都磨得发亮,可见经常佩戴,于是告诫自己千万别让外人看去,省得惹出麻烦。二人并肩跪坐,诚心诚意吟诵经文,大约一个时辰后,圣元帝悄无声息地离开,前往御书房处理政务。
    如今魏国乱象频生,他想稳住江山社稷,非得殚精竭虑不可,每日抽.出一个时辰念经的确很不容易。
    为君王代劳的关素衣越发不敢松懈,诚心诚意念完经文,这才去未央宫辞别。圣元帝若是得空便会请她进去说会儿话,不得空便让人送她离开,并且从不忘赐下一个锦盒,里面要么是一些名贵药材,要么是几本书籍,全是她最需要,也最喜欢的东西。
    渐渐的,关素衣已打消了对锦盒的恐惧,面对君王时也更为从容。九九八十一天,似乎一眨眼就过去了,将写给先太后的祭文焚烧成灰烬,又脱下厚重而又盛大的祭服,关素衣前往未央宫辞别。恰逢皇上正在召见朝臣,不得空,她只拜了三拜就悄然回转。
    生活在觉音寺里的几个月,她过得安静而又满足,不用迎来送往、勾心斗角;不用顾忌这个,忍让那个,除了每天要念两个时辰的经文,其余时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闲时看看书,写写字;偶尔回家探望祖父,陪他聊聊时局;心血来潮还能外出远足赏景,日子过得比任何时候都快活。
    从宫里出来这一天,她原以为自己会如释重负,却没料心里空落落的,仿佛缺了一块,真恨不得一辈子就这样过去,再不用回劳什子的镇北侯府。好不容易打发走朝臣的圣元帝也若有所失,在佛堂静坐到午夜。
    他已查明自己身世,这几个月睡得十分安稳,但不知怎的,今天无论如何也合不上眼,辗转反侧至凌晨才眯瞪一会儿,却又在噩梦中醒来。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睁眼就忘了,只依稀听见一道吟诵经文的柔和嗓音越去越远,消失在天边,叫他抓也抓不住,留又留不得。
    他心里烦闷得很,接下来的几天越发吃不好、睡不着,接连诛灭几名贪官污吏,这才稍微平静些。
    与他同样心情焦躁的还有赵陆离。那天刚出宫门,他就后悔了。平乱虽然要紧,却也没急迫到连亲自送夫人回家的时间都没有。只因皇上扯出那段惨烈往事,激地他脑子发蒙,糊里糊涂便走了,反把夫人丢给阴险毒辣的叶蓁。若是夫人出了什么差错,他定会后悔一辈子。
    行军途中,他派人去打听夫人情况,得知她已平安出宫,还带着丰厚的赏赐,心里非但没安稳,反倒更焦虑。叶蓁是什么样的人他还能不知道?她心里只有自己和利益,全无半分温情。
    上辈子,为了从侯府逃出去,又害怕在外面过苦日子,她竟撺掇赵望舒与胡人做买卖,短时间内赚取了大量金银,购置了好几个庄园,却也把赵望舒送进死牢,罪名是通敌卖国。若非老爷子念着旧情,替赵望舒说项,最后绝不是判流放那样轻巧。
    她连儿女的生死都不顾,又哪里会为了确保他们的地位去抬举夫人,打压叶繁?那些赏赐绝不可能是她给的,倒像是霍圣哲的手笔。他外表看上去粗枝大叶,一旦喜欢上谁,定然心细如发,方方面面都会为那人考虑周全,恨不得把她脚下的每一块砖铺好,叫她走得更平稳舒坦。
    短短几月,关家就从破败的茅草屋搬入三进的大宅子,太医院院首每隔七天为老爷子诊脉,名贵药材流水一般吃用,这些恩赏简直送到了夫人心坎上,反观以往的赵陆离,只认叶家,对关家视若不见,碰到仲氏上门借银子,还会摇头笑叹一句“又来打秋风”。
    两相对比,高下立见。若夫人果真与霍圣哲相遇,并得了他照拂,她的心会偏向谁?
    赵陆离根本不敢去深想这个问题。在重生的那一刻,他最该做的事不是讨好夫人,替她请封诰命,而是切实解决她的急难。然而上辈子他已习惯了不把关家当岳家看待,后来和离更没机会登门,这辈子便也自然而然忽略了他们的境况。
    说到底还是他不够细心,不够诚恳,终究差了霍圣哲一线。他心里倍感煎熬,唯恐这一次又错过挽回的机会,却不敢弄砸手里的差事,只能强自按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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