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海兰是个生意人,而且是在当地小有名气的女企业家。她曾经还是为国争光的运动员,在发家致富之后,在家乡建了两座羽毛球场馆,不遗余力地培养下一代运动员。她家大业大,又热心慈善,身兼数职。所以,如果要介绍她的头衔,大概要一口气念个一分钟左右。
    能力强,赚钱多,应酬也相应地多。吴海兰并不喜欢应酬,但是没办法。在钱茜茜小的时候,她就经常在外面待到半夜才回家,一身酒味让睡熟的钱茜茜从睡梦中醒来。现在女儿都上大学了,她还是跟以前一样,她对各种红酒如数家珍,但是她可能在家里连瓶醋都找不出来。
    她跟别人调侃,她活得还不如她家保姆舒坦。保姆住在她的豪宅里,每天打扫卫生。钱茜茜上大学之后,照顾一条年迈的拉布拉多就是保姆最重要的工作了。而她天天风尘仆仆,早出晚归,豪宅就跟旅店一样。
    吴海兰已经五十多岁了,有时半夜归来,翻看朋友圈,她也会羡慕老同学的生活。人家差不多都退休了,可以四处溜达,游览祖国的大好河山了。还有的修炼瑜伽,在朋友圈打卡读书,学习插花、茶道等等,一派岁月静好的景象。
    吴海兰有什么呢?运动员生涯几乎毁了她的腰,她不能再做剧烈运动;她也没有时间学那些风雅的爱好;遇到困难时,也没有老公为她分担。甚至,在好姐妹苏子珊去世之后,她再也没有交过一个知心朋友。
    想到这些,吴海兰就会有些落寞。但是又一想,她有花不完的钱,还有一个聪明漂亮的女儿,这些也就足够了。
    那天晚上又有聚会,当地文联举办的。跟那群文绉绉的人在一起,吴海兰并不是很舒服。但谁让她人脉广呢?她推脱不掉,便去了。席间,几个中年男人喝得油光满面,兴致很高,可能把自己想成了李太白,举起酒杯吟起了诗。
    吴海兰被他们吵吵得头疼,再加上生意上的事情太多,她被吵得头疼,便躲在角落里看起了手机。别人说什么,她就随便附和两声。以为这样就能撑到饭局结束了,没想到一个秃头大爷突然大叫一声:“吴海兰!”
    像是上课溜号被当场抓住一般,吴海兰吓得浑身一激灵,差点儿就要喊“到”了。秃头大爷成功把她吓着了,因此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吴海兰差点儿把眼前的一盆毛血旺泼他脸上,忍了又忍,便又礼节性地笑了笑:“老杨,你喝多啦?想冲我耍酒疯?”
    秃头大爷握着一瓶酒,踉踉跄跄地转了一圈,大声嚷嚷道:“你们知不知道?吴海兰——诶,不对,要尊称一声吴总,吴总当年也写过诗!”
    众人很给面子地起哄,吴海兰则尴尬地笑了笑:“淡定,淡定,我有爱写诗的朋友,但我本人并不会写,人家是真的风雅,我不过是附庸风雅。”
    秃头大爷并不打算放过她,依旧嚷嚷道:“今天是我们‘鹤鸣诗社’成立周年的大好日子,我们吴总怎能不助兴呢?来,大家的掌声再热烈一点,请吴大美女为我们赋诗一首!”
    要不是生意上还有往来,甚至还要在某种程度上倚仗这位秃头大爷,吴海兰早就往他头上泼毛血旺了。
    她勉强抽动了嘴角两下,刚想推辞,但这一推辞,不知道又要被灌多少酒,吴海兰只得硬着头皮说道:“那就先请杨总给起个头吧!”
    秃头大爷便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子,摇头晃脑地说道:“花好月圆齐相聚。”
    呸。
    吴海兰差点没吐出来,这个秃头大爷还是诗社的社长呢,念出来的诗,比王熙凤那句“一夜北风紧”还差了一大截。
    就算有再多不满意,她还是隐藏了起来,假意思考了一番,便接了下去:“地杰人灵长相守。”
    一大堆人此起彼伏地叫好,吴海兰摆了摆手:“不行了,我真编不下去了,我压根就不是个写诗的人。”
    她这样说着,但在座的人还是为她叫好,回家的车上,吴海兰脑海里面还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她忍不住开了一点窗,让自己清醒清醒。
    但是在风中,仿佛依然有人在说——好诗啊好诗!吴总做的诗真是好诗啊!
    “狗屁!”
    吴海兰自言自语,司机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吴海兰用手支住额头,依旧自嘲般地说道:“我当年是最不会写诗的那一个。可那群人从来都不惯着我。”
    回到家,卸了妆,她便疲倦地躺在了床上。别人的床头大都摆放着家人的合影,但是吴海兰床头只有她和女儿的各种合影,还有一张老照片,是她跟另一个女生的合影。吴海兰特意叮嘱保姆,每天都要把床头这几张照片擦一擦。
    吴海兰本来睡意很浓,但是看到那张老照片,又忍不住拿过来,抚摸了一番。“子珊,今天我竟然被人夸了一番,说我写诗写得好。还真是滑稽,我居然会被人说写诗写得好!要是舒云开他们知道了,肯定要笑死了!唉,以前觉得那帮人太缺德,嘴巴太损。但是活到现在,居然连个取笑我的人都没有了,真想你们啊!”
    “唉,要是你能留下点儿念想也行,可你们一家三口都走了,我这心里的窟窿啊,永远都填不上了。”
    照片无言,四周寂静。
    那些灿烂的岁月仿佛还在昨天,转眼已经二十多年了。吴海兰叹了口气,停止了伤感,把照片放回原位,正要睡觉,手机却响了起来。
    是宝贝女儿钱茜茜打来的,都已经快十一点了,会有什么事呢?
    吴海兰慌忙接了起来,电话那端居然不是女儿,而是女儿的辅导员郝老师。一听到辅导员的声音,吴海兰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郝老师的声音很温柔,而且她很贴心地说道:“茜茜妈妈,您不要担心,钱茜茜的确是出了点意外,但是没有大碍,现在回了病房,已经睡着了。她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一直喊妈妈,所以,我才给您打了这个电话。”
    “唔,唔,到底是什么事啊?茜茜还醒着吗?我想跟她说说话!”
    郝梦媛把电话递给了钱茜茜,吴海兰很快便听到了女儿的呜咽声。女儿一哭,她又慌了。钱茜茜哭着让她快点儿来,吴海兰急忙说道:“好好好,你别乱动,好好躺着,听医生的话——郝老师,麻烦你了,在我到达之前,还请你好好照顾她啊!”
    郝梦媛满口答应,即便这样,吴海兰还是六神无主。她叫了司机,在等待的过程中,又摸出手机来,给张永明打了电话。张永明没接电话,她便急得骂:“平时天天在群里发些奇葩案件的链接,关键时刻连个人影都找不到,气死我了!”
    还好从老家到港城并不远,凌晨的道路又通畅,原来三个小时的车程两个半小时就到了。吴海兰火急火燎地到了病房,当她看到宝贝女儿躺在病床上时,眼泪又止不住了。
    钱茜茜的颈椎错位了,脖子被固定住了,头都不能转,一哭起来就特别可怜。她的小腿也骨折了,身上被撞得青一块紫一块,估计得在床上躺好几个月了。
    通过郝梦媛的描述,吴海兰大概了解到发生了什么。她一阵后怕,跟女儿说道:“我就说了,不能去留学,你非得去。你看,这还没有出国,就出事了。这要是出了国,没有这么负责任的老师……我真不敢想。”
    郝梦媛摆了摆手,谦虚道:“我其实没做什么,多亏了她那位机智勇敢的老板……”
    郝梦媛还没说完,钱茜茜愤愤地说道:“老妈,佟老板和郝老师是我的救命恩人,但是!张垚垚!就是我那个哥!他差点儿害死我!”
    如果不是因为张垚垚穷追不舍,外教不会跑到那么偏僻的地方;如果不是因为那个亢奋的自杀式攻击,钱茜茜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他好心办坏事,这也就罢了,但是……他,他还占我便宜。”钱茜茜又羞又怒,又哭了:“妈,这次一定要跟他家断绝关系,我都想告他了!”
    “这个一定。”吴海兰体内的火药桶被彻底点燃了,差点儿就跳起来了:“这口气,我比你更难咽下去!”
    不知道张家父子去哪里了,吴海兰打了无数个电话,发动各方人脉,哪怕把这医院翻个底朝天,也要把张垚垚找出来。她一生气就开始暴走,郝梦媛一溜小跑跟着她,劝她冷静一点。吴海兰冷不丁地回头,说道:“郝老师,等你当了妈妈,尤其是有了女儿,你就能体会到我现在的心情了。”
    “咦……”郝梦媛并没有在意她的话,而是往前一指,说道:“佟老板?”
    “谁?”
    “就是钱茜茜的救命恩人。”
    那个年轻人正背对着吴海兰,他的胳膊上缠着绷带。吴海兰快步走了过去,她知道该好好谢谢人家,但是对张垚垚的愤怒没有消退,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
    郝梦媛试探着喊了一声:“佟老板?!”
    佟童一回过头,看到并排站在一起的两个人,顿时就愣住了。
    而在吴海兰眼中,佟童的回眸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一帧一帧,每个动作都那么清晰。
    她也愣住了。
    她又急急地往前走了几步,却迅速地摇了摇头:“不可能,不可能。”
    但是她又不死心,继续往前走,在不知不觉间,她浑身的肌肉已经完全松弛,愤怒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佟童从错愕中回过神来,浅浅地笑着,在原地等着她。
    吴海兰一步一步,终于走到他的面前,不知何时,她的眼里已经满是泪水,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指,任凭它们划过佟童的脸庞。
    她依旧在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
    佟童却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像是面对一个久别重逢的长辈,他温柔地说道:“阿姨,你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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