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十几年前,老于还是小于的时候,离开家乡到大城市闯荡。他没有什么特长,只能跟着老乡在工地上打零工。那次大概两个月没有发工资了,工友们说老板卷着钱跑了。老乡们愤愤不平,偷偷商量着要把工地上的钢筋给卖了,虽然钱不多,但至少能赚一笔。
    老于没有钱,但是他不想当小偷。既然要不到钱,那就到别的地方打工好了。他不想知道老乡们的计划,他也不会参与其中。那时的他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也可以说,是一个特殊的普通人。
    比如,到了大城市之后,他第一次听到教堂的钟声,立刻就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震撼,那股震撼直通他的心底,他想去那个神圣的地方,他愿意诚心诚意地跟随神的旨意;他对钢琴十分痴迷,在别人打牌打麻将的时候,他拿着脏兮兮的本子,认真地瞄着五线谱。其实他一个音符也不认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弹一次钢琴,但是他依然描着,在别人的不解和嘲讽中坚持着。
    偷钢筋的计划,老于压根就不想参加,但是迫于同乡们的压力,他还是答应给他们“帮忙”,没想到,这一帮,就成了帮凶。
    老于是在望风的时候被抓的,其他人早就跑了,就剩下他在原地等着。之前工地的钢筋就经常被偷,这下总算找到贼了。老于稀里糊涂的,就这样成了替死鬼。
    “于家泉很木讷,他不承认那是他干的,但是所有人都说那是他干的,就连跟他关系好的同乡也把罪名加在他头上。他百口莫辩,而且,在被抓的时候,他还特别诚实地说,是老乡想偷钢筋,他只是来帮忙的。那时他才刚成年,没见过什么世面,也没有足够的心眼,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骗了。其实在量刑的时候,我们也犹豫过,这个年轻人跟别人格格不入,很明显是被针对了。我们很同情他,‘人善被人欺’,这话用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了。不过,法律又不讲情面,最后还是判了一年。我的直觉告诉我,他确实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犯罪的,而且是被其他人给冤枉了,但是这一行干久了,再狡诈的人我们也见识过,还是那句话,在事实证据面前,直觉和感情都是不管用的。判完之后,我们都挺难受的。从我私人角度出发,我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老钱是个很理性——甚至理性到有些死板的人,他能这样说,那就说明他的确心怀愧疚,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记得这桩小案子,记得那个或许被冤枉的“年轻人”,他还是心存善念的。
    吴海兰听完这段往事,气得直跺脚:“他那些同乡也太气人了,就因为他跟别人格格不入,就这么欺负他?年纪轻轻的有了前科,这一辈子不都就毁了么?那些同乡让人生气,他更让人生气!怎么就这么懦弱?把所有的罪都给承认了?!”
    “你啊,还是这么个火爆脾气!他虽然可怜,但他的确参与了盗窃,他有犯罪事实,而且偷盗的金额还不少,这些他无论怎么辩解都没有用。像境外那些走私的贩子,在机场或者码头,专门盯着年轻的留学生。看到面善的学生,他们谎称行李太多,已经超重了,就拜托那些学生,能不能用他们的机票或者船票分担一部分行李?学生大多都是很年轻的孩子,社会经验不足,又喜欢助人为乐,很容易就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如果那些货物没问题还好,万一里面有违禁物品,或者超出了海关允许的金额,那也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学生确实是在无知的情况下帮的忙,但这个帮忙成了帮凶,这个罪名是无法摆脱的,他们很难证明自己无罪。说到底,还是不应该心软,要有明确的是非观念,不能盲目地相信别人。”
    老钱接触过太多案例了,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吴海兰听得头皮发麻,心里想的却是别的事——还是别让闺女留学了,这么多风险,她根本就防不过来啊!
    至于于家泉之后的去向,老钱就不太清楚了,他好像因为在狱中斗殴延长了一次刑期,出狱之后流落到了哪里,他也没有再追踪过。如果于家泉能过得好一些,那老钱也会感到一丝安慰。
    等老于的时候,吴海兰已经把这些信息全都告诉佟童了。她说道:“我犹豫过要不要告诉你,但是,我觉得你应该知道。那个于家泉,倒不见得是个坏人,但脑子不太好使,性格又软,我怕村里的人欺负他们。再说,于家泉遭遇了那么多不幸,我担心他性格出问题。我越想越不安,老是琢磨着,该怎样才能把你妈妈接出去?我眼下被困在了林市出不去,只能跟你商量了。”
    听了于家泉的过往,过往的很多谜团都解开了。比如,在捡到苏子珊之后,老于为什么不敢报警?因为他坐过牢,他说过真话,但是没有人信他。如果苏子珊不说清楚,仅凭他一张嘴,他有可能会再次被冤枉。救了苏子珊,他一定很矛盾,不仅会有很多麻烦,还有可能招来非议。但是在犹豫之后,他还是选择了将苏子珊带到身边生活,这一晃就是二十多年。
    说实话,老于把自己掩藏得那么深,又不怎么跟人交往,佟童猜测过,他可能有不光彩的过去。但是从外人嘴里听到他的犯罪事实,他还是有些吃惊的。不管他是被冤枉的,还是脑子不好使,只要犯过罪,那必然是有一定的可恨之处。妈妈跟这样的人在一起生活,这让佟童无法接受。但无论如何,老于对苏子珊有救命之恩,还养了她这么多年,这个恩情,佟童是一定要还的。
    他在村口等了二十多分钟,老于才姗姗来迟。因为有了这个年轻人的照拂,他的心情不错,脸上还带着笑容。他戴着佟童给他的口罩,客气了几句:“你年前送来的东西够多了,我俩吃到初七都吃不完。从港城开过来也不近,现在特殊时期,你不用来得这么勤。”
    佟童没有说话。
    老于顿时有些无措,不知哪里得罪他了?
    佟童没有提及他犯罪的过往,而是沉着地说道:“我想……让你们从这里搬出去。”
    “这是什么意思?”
    “我可以在港城给你租房子,也能安排你到工厂里上班。不会给你安排太重的工作,钱也不会太多,但肯定很安稳,退休金、医疗保险,全都给你安排上……”
    老于打断了他:“你来就是跟我说这些?我不去!我现在过得挺好的……”
    “你确定没有人欺负你?”
    老于不说话了。
    佟童又说道:“去了港城,我保证没有人再欺负你,也没有人会提起你的过往。”
    老于这才明白了,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了。完了,他知道自己犯过罪,这次肯定要把他妈妈强制带走了。老于面如死灰,忐忑不已,谁知佟童又说道:“至于我妈妈……我尊重她的意见。如果她能找回记忆,不跟你一起生活,那你也不用担心,我肯定把你的下半辈子全都安排妥当,不让你有后顾之忧;如果她还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跟你在一起才有安全感,那我也不会强求她。你看,这样行吗?”
    佟童说得真诚,坦荡,老于没有什么可辩驳的。但是突然要走,这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佟童说道:“这几天,我先回去租房子,你要做的就是收拾好东西,安抚好我妈妈的情绪,让她接受这个事实。”
    回港城之后,佟童在担心着,万一把老于逼急了,他带着妈妈跑了怎么办?还好,村子封锁着,他现在哪里都去不了。佟童叮嘱他,拉一个行李箱,装几件衣服就行。至于出村的名义,是带着苏子珊到港城治病。苏子珊的病例都是真的,年前因为心绞痛住过院,这个也是事实。这次去港城打算常住,暂时就不回村里了。
    出村的手续齐全,去港城也有接收的医院,老于和苏子珊顺利地离开了解家村。老于闷闷不乐,呆呆地看着窗外,魂都要掉了。苏子珊倒很平静,她感觉不到悲伤,也没有害怕佟童。看起来她心情不错,还轻轻哼起了歌。
    “妈妈……”
    佟童喊了一声,但是苏子珊没有任何回应。到目前为止,她还没发把自己跟“妈妈”这一身份联系起来。
    但是佟童并不气馁,他明朗地说道:“昨天我去了派出所,改回了我原先的名字。我叫舒雨桐,你还记得吗?我爸给取的名字,疏雨滴梧桐。不过大家还是叫我‘佟童’,这就相当于我的艺名了。”
    苏子珊还是看着窗外的风景,轻声哼着歌。老于替他尴尬,说道:“她连自己叫苏子珊都不知道,你别怪她,慢慢来吧。”
    “我知道,我有足够的耐心。”
    其实佟童很失望,因为改回原来的名字,是他人生一件很重要的大事。这样的大事,他希望妈妈能感同身受,但是妈妈回应他的,依旧只是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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