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漫长的假期,张永明跟苏子龙一样,在家里度日如年。苏子龙是寂寞难耐,而张永明则是被迫跟妻子在一起——当然,他也可以去他的事务所,但妻子因为他晕倒过一次,他再不好好陪她,未免太绝情了,所以,他大多数时间在家里待着。二人没什么可吵的,也没什么可聊的。他们坐在家里,相顾无言,大眼瞪小眼。
    “医生说了,你最好多卧床休息。”二人的日常,通常是从张永明毫无营养的慰问开始的。
    顾美荣便笑笑:“我也是医生,我知道自己的情况。”
    年前在鬼门关走了一趟,顾美荣心有余悸,而且她看透了,父母才是最在乎她的,儿子其次。至于丈夫嘛……不指望也罢。因为不指望就不会受伤。
    除了“礼节性”地照顾妻子,张永明大多数时间都在书房里办公,或者看看书。他的文学梦早就夭折了,但是看书的习惯还保持着。他家的书柜里永远保留着唯一一本《刺芒》,那里面几乎珍藏着他青春时代最美好的回忆。但是他从来不看,他对《刺芒》心存愧疚,也担心自己看了之后会伤感。
    正月快要过完了,他实在太无聊了,便从书柜的最底层拿出了《刺芒》,看了两眼,看到自己写的那首情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又匆匆合上了。
    他刚要把书送回原位,妻子打开门,喊他一起吃榴莲。张永明说道:“我不吃榴莲,那个味道有点受不了。”
    “那也出来吃点水果。在家憋这么久,得多补充点维生素。”顾美荣毫不气馁,依旧邀请道:“除了榴莲,还有芒果,山竹,我再让娟姐洗几个草莓。”
    张永明想说“不了”,但是又觉得于心不忍,便妥协了。顾美荣甚至有点受宠若惊,她跟保姆说道:“娟姐,先别吃榴莲了,老张受不了那个味道。”
    这么多年过去了,娇纵任性的顾家大小姐依然卑微地爱着她的北大才子,这让张永明很感动,也有些不知所措。
    电视里播放着一部跟律师有关的电视剧,张永明看了二十分钟,剧情跟法律无关,倒是在讲主角谈恋爱。顾美荣看得津津有味,张永明却如坐针毡,只能没话找话:“这个女主有点问题,我倒是可以给这部剧当个法律顾问。”
    顾美荣盯着屏幕,说道:“就是看个热闹而已,别当真。”
    张永明便没话说了。他看的书,包括寥寥无几的电视剧,都是专业性很强的,像他这样的专业人士都挑不出来破绽那样的。妻子喜欢的那些无脑剧,他实在没耐心看下去。
    茶几上放着很多新鲜水果,还有世界各地的小零食,在这个全民封闭的特殊时期,他家的食物过于丰富了。不知为何,张永明想起那些只能吃着单调菜品的人,一阵愧疚涌上心头。
    象征性地吃完一点水果,张永明又回到了书房,继续看书。他脑海中始终想着《刺芒》,佟童把他爸爸的事业继承得很好,虽然,作为一个创业者,佟童还是很稚嫩,运营这样一个平台,他的水平也不是很高,但他的进步是肉眼可见的。从一个门外汉到如今的游刃有余,佟童肯定付出了很多。
    再看张垚垚,张家几乎把所有的优秀资源都砸到他身上了,能找的关系全都给他找好了,不管他想做什么,家人都尽力给他铺好了路。可是在妈妈生病了之后,张垚垚才懂了点儿事,挣了一点小钱。相比之下,佟童比他强太多了。
    张永明叹气,很难集中精力,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打过来的。
    张永明很少接这样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直到这个号码第二次打来,他才接了起来。电话那端是个女子的声音:“请问是张永明律师吗?”
    “是我,您是哪位?”
    “我家里有您的名片,我在网上查了,您是港城很有名的律师。不对,不光是港城,在全国范围内,您都有一定的名气。”
    “……过奖了。我刚才问了,您是哪位?有何贵干?”
    “我有法律方面的事情想找您咨询,跟杀人罪有关。明天可以去您的事务所吗?”
    一听“杀人”,张永明立刻打起了精神。“您是想找我当律师吗?”
    “有这个打算,不过,我想先跟您咨询咨询。”
    张永明继续追问:“能说得详细一点吗?”
    “还是见面再说吧!名片上印着事务所的地址,在南宏大街恒星广场a座1808,是吗?”
    “是。疫情期间,管控很严。进门之后要登记,你报我的门牌号就行了。”
    “好,谢谢,不知道几点见面合适呢?”
    “明天没什么事,早上九点吧!可以吗?”
    “可以,那就明天见,张律师。”
    客户打电话咨询,通常是打事务所的座机,只有有他名片的人,才知道他的手机号码。挂了电话之后,张永明觉得怪怪的,但是哪里奇怪,他又说不上来。不过,既然她保存着他的名片,那肯定是在某个场合见过。张永明摸着下巴,回忆着那个温柔、清晰而又有力量的声音,他觉得耳熟,但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顾美荣又打开了门,张永明正在那里蹙着眉头,苦苦思索。顾美荣见状,又调侃道:“是在思念老情人?”
    “切。”张永明已经对这类调侃麻木了,并没有生气,简单说道:“约了一个客户,明天见面。”
    顾美荣点了点头,转身走了。第二天一早,张永明到书房整理公文包,向上瞥了一眼,糟了,没有看到《刺芒》。
    张永明匆匆跑到妻子的卧室里,质问道:“你是不是动了我的书柜?”
    “……你察觉得倒挺快。”顾美荣慵懒地说道:“我眼睛充血这么多天,也不见得你关心过。”
    “我不想跟你拌嘴,《刺芒》在哪儿?它对我来说有多重要,你也知道。”
    顾美荣气哼哼的,不情不愿地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本《刺芒》来,甩到丈夫面前:“我就是想看看,这本书有多大的魔力,能让你保存这么多年。不论搬到哪里,你最要紧的就是这本书。”
    张永明掸了掸书的封皮,尽管那上面连一丝瑕疵都没有。“你别看了,反正你也看不懂。”
    张永明毫不留情地说完,便大踏步走了,顺便把门关上了。顾美荣朝着房门狠狠地扔了一个枕头:“张永明,你瞧不起谁?不就是一本杂志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话虽如此,但顾美荣不敢扔掉那本陈旧的杂志。如果她真扔掉了,张永明肯定会跟她离婚的。
    在他身后忍气吞声过了将近三十年了,如果不出意外,以后还要这样过下去。顾美荣的苦闷无法发泄,因为这条路是她自己选择的。
    只要一离开家,呼吸到外面的新鲜空气,张永明就感觉自己活过来了。最近疫情闹得没那么严重了,大街上陆续繁荣起来了。即便如此,人们也不是随心所欲地能去任何地方,出行的手续依然繁琐。
    大楼里静悄悄的,因为张永明提前吩咐过,所以一位助手先到事务所开了门。那位女士已经来了,正在会客室里。她的头发不太长,也就到肩膀;她穿着一身红白格子相间的连衣裙,安静地坐在那里翻书。尽管她的头上生出了几缕华发,但她的背挺得笔直,气质十分出众。
    张永明试探着问道:“你好。”
    那位女士转过头来,浅笑嫣然:“张律师,你好。”
    张永明使劲眨了眨眼睛,又摇了摇头,究竟是谁呢?怎么这么眼熟?
    张永明示意她坐下,让助手送进两杯咖啡来。在等咖啡的空档,他问道:“昨晚你说,你姓苏?”
    “是。我叫苏子珊。”
    张永明张大嘴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苏子珊微微一笑,伸出手来:“不用害怕,我没有死。我是活生生的人,不是鬼。”
    张永明看着那双手,白皙,修长,跟她年轻时一模一样,一看就是弹钢琴的手。他机械地伸出了手,感受到了那双手的温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反正,我没死就是了。”苏子珊说道:“我来这里,是真的想请你帮忙的。我需要一个法律方面的顾问,本来想找别人,但是所有人都推荐了你。我想,反正咱们曾经是好朋友,我了解你的实力。再说,我这件事,迟早会在港城闹出动静来,那时也会传到你耳朵里。万一你冲我抱怨,问我为什么不找你,我怎么回答?”
    张永明还沉浸在冲击里,很难相信苏子珊还活着。苏子珊便三言两语解释了一通,待助手送进咖啡来,张永明的脑子才开始运转了。他抿了一口咖啡,说道:“要是你昨晚告诉我,我就不会这么惊讶了。”
    “不,如果不是面对面,你更难相信。更何况,如果我表明身份,你肯定会受到冲击。万一被你妻子看到眼里,又要引起一场腥风血雨了。”
    她还是跟以前一样,温柔聪慧,凡事想得很周到。
    张永明问道:“那你找我有事,只是借口,还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你说的杀人罪?是指苏子龙杀你么?”
    “不是。”苏子珊坦然说道:“恰恰相反,是我曾经想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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