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其实并不老,也就五十出头,只是现在,年轻人开公司办工厂创业的越来越多,就像张晨和刘立杆他们这批人,比较起来,老倪才觉得自己是老人家了。
    特别是前几年从机关到各个单位,一阵风地强调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提拔了不少的年轻人,这批人经过几年的磨练,现在都成了各个单位的话事人,实权人物。
    老倪不管是去银行还是政府单位,接洽他的,能说了算的,都是三十几不到四十岁的人,比老倪年纪小一轮,这让他有了一个强烈的感觉,就是,这个时代,好像是已经属于下一代了,也就是歌里唱的,“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的那一辈了。
    他们对老倪都客客气气的,但这种客气里面有一种生分,就是晚辈对长辈的尊敬,就像今天晚上,他们三个人坐在一起吃饭,刘立杆和张晨互相之间的态度,跟他们和老倪的态度,老倪感觉得出来,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们互相之间是很随便,很轻松的,可以乱开着玩笑,和他说话,就没有那么随便。
    虽然他们自己,都已经是很大的老板了,但他们和老倪说话的时候,那态度里还是有一点谦恭,因为他们都是懂礼数的人,他们在老倪面前,甚至有些拘谨。
    老倪觉得,自己这时候要是起身离开,他们说不定就会松一口气。
    这样的饭,老倪吃着累,其实刘立杆和张晨,吃着也累。
    虽然老倪也绞尽脑汁,用尽可能轻松的口吻,去和他们开着玩笑,想因此拉近年龄的差距,但那个差距是实实在在的,而老倪本来,就不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他开的玩笑,让人听起来都觉得有些生硬,是那种你不好意思不笑的玩笑。
    报纸上都在说代沟代沟,这个词看不见摸不着,但老倪却能实实在在地感受到。
    这让老倪有了一种危机感,也有了一种焦虑,觉得自己就是再干,也干不了几年了,要是不迎头赶上,就会有被甩下的危险,世界是他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只能是他们的,不服老不行。
    有了危机感,老倪就有了急迫性,第二天,他就选了两个女孩,送去了刘立杆他们公司,本来,他是想派陈雅琴去刘立杆公司的,考虑到陈雅琴和张晨的那段往事,老倪想想还是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派了另外的两个女孩子过去,陈雅琴知道了,还来找了老倪,问老倪为什么不派她去。
    老倪支吾过去,和她说,他还要派她去做更重要的事,而不是去卖房子,这卖房子,是一阵一阵的,卖完了,这工作也就没有了。
    两个人到了,刘立杆就让应莺,安排她们去米市河项目的售楼处去,刘立杆和应莺说,朋友公司派来学卖房的,你多带带。
    应莺说好。
    陈雅琴是老倪看着长大的,这小姑娘从小就很聪明,就是个美人胚子,她一直叫老倪姑父,其实她和老倪的老婆,没有什么亲戚关系,老倪的老婆是外村的,怎么可能会有关系,和老倪倒是有一点亲戚关系,但那也是远了。
    什么时候开始,陈雅琴叫老倪姑父的,和为什么这么叫,没有人想的起来了,也没有人在乎,就这么叫着呗,反正农村人就是这样,一个村的人,真论起来,都是亲戚,但很多时候,叫法是乱的,而且亲戚关系越远,叫得就越乱。
    比如有人,明明该叫对方嫂子,但跟着自己的孩子叫对方舅妈,叫着叫着叫习惯,就一直叫舅妈了,大家心里明白就行。
    老倪的公司搬到杭城之后,他把陈雅琴也带到了杭城,那个烂污怂缠了陈雅琴几年,后来也终于自己去结婚了,陈雅琴心高气傲,自视甚高,看得上的人很少,她也终于把自己,从一个小姑娘,熬成了一个老姑娘,如今快三十了,还是单身。
    但漂亮还是漂亮。
    上一次张晨和刘立杆来他们公司的时候,陈雅琴远远就看到张晨了,但她躲在自己的办公室,连招呼也没有出来打。
    从陈雅琴“锦绣江南”的办公室,可以看到张晨的办公室,有时候陈雅琴站在窗前,呆呆地看着隔了一条运河的动感地带,心里不自觉地就会想,张晨现在在干什么?
    她知道张晨的办公室,就在动感地带的楼上,她甚至都猜出了他的办公室是哪间,有时候对面的办公室里亮着灯,又没有拉窗帘的时候,她甚至看到了张晨在办公室里走动。
    更有时候,她会看到张晨也站在窗户前面朝这边看,陈雅琴霎时就一阵的慌乱,心怦怦乱跳,她觉得张晨是不是也在看她?
    但她马上就冷静了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她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以前就不可能,现在就更不可能,她和张晨之间的差距,已经越来越远了,这个远,不仅是因为张晨现在,已经是大老板。
    陈雅琴在这点上是很自信的,那就是她觉得,张晨即使现在是大老板,他也还会是那个张晨,他不会是那种有了钱就趾高气昂的人,那天她要是走出去,张晨看到她,一定会笑着和她说,陈雅琴,你好。
    他笑起来的时候,还真是好看。
    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这一排的写字楼倒在了前面的运河里,就像是破了,三分之一的窗户里还亮着灯,就像是一个个被打穿的枪眼,在水里闪啊闪的。
    河那边的环城北路上,今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路灯都已经黑了,一辆辆汽车驶过去,车灯刺进了黑夜,就像是有人“嘶”地把一块布撕开,漏出了布后面的光亮,然后赶紧又遮上了。
    张晨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他办公室里好像还有两个女孩,他们在看一幅画,把画立在了墙上,张晨和那两个女孩子站在那里,一边看画,一边说着什么,陈雅琴看不清那画上画的是什么,但她知道那是一幅画。
    陈雅琴也看不清那两个女孩子的脸,不知道她们漂不漂亮。
    其实她也看不清张晨的脸,但是她能够想象啊,就觉得自己是看得到他的脸的。
    陈雅琴真希望,自己现在是那两个女孩中的一个。
    陈雅琴站在黑暗里,身后的门开了,老倪走了进来,老倪看到陈雅琴站在窗前,没有开灯,办公室里黑咕隆咚的,老倪不以为意,他已经习惯陈雅琴这样了,在柯桥是这样,到了这里,陈雅琴还是这样,她喜欢在黑暗里等他。
    有时候老倪会想,是不是这样,陈雅琴就会忘了自己和她之间的年龄差距?
    老倪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了陈雅琴,陈雅琴挣了一下,老倪说,没事,人都走光了。
    老倪这么说,陈雅琴就不好再挣了,任由他抱着。
    老倪的手在乱动。
    陈雅琴看到对面张晨的办公室,那两个女孩已经离开了,张晨一个人站在窗户面前,朝这边看着,陈雅琴听到自己的心里,重重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她觉得自己和张晨越来越远了,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
    ……
    张晨在窗前转过了身,重新看着靠墙的那幅画,这是姚芬和赵欣刚刚送过来的,这是一位在北京圆明园的北漂画家的作品,赵欣是去圆明园逛的时候,在一幢房子的前面,看到门口摆着几幅画。
    赵欣被画吸引,走过去看看,又和从房子里走出来的画家交流了一番,觉得这家伙说话有点颠三倒四,一听就是喜欢装神弄鬼,搬弄些新名词的人,这样的人,基本都快被憋坏了,撑不下去了,看到人就急于表现自己。
    赵欣心里有些厌恶,就走开了,走开以后,在圆明园画家村转了一圈,脑子里总晃着这幅画,她又走回来,花五百块钱买下来,带回了杭城。
    姚芬看了以后,觉得这画虽然笔法有些粗劣,画画的基本功不够扎实,但这画很有个性,两个人就拿过来给张晨看。
    张晨一看就喜欢了,他觉得这画高度概括,符号化的意义很明显。
    画面里是一个人,摊开手,做着一个类似于黄飞鸿的动作,光着膀子,脑袋不成比例,特别大,剃着一个小平头,比脑袋更不成比例的,是一张咧开的大嘴,大笑着,双眼紧闭,脸上满是自信的表情,整个人都是煮熟的螃蟹那样的红色,又像是塑胶人。
    这种自信是苍白的,大笑是空洞的,紧闭着的双眼,拒绝着外面的世界,一副沉溺于自我世界中的唯我独尊。
    张晨从这幅画里,看出了一种荒诞和滑稽,这种情感的传递很夸张,很直接,有直刺人心的力量。
    赵欣和张晨说,这其实是自画像,画家本人就是这个样子。
    张晨不关心画家本人是什么样子,他感兴趣的是,这个形象,给他带来的一种新的体验,看这样的画,让张晨有一个强烈的感觉,它好像是朝你猛扑过来的,你都来不及思想,那种感官的刺激就已经有了,你不接受,也必须接受。
    这大概也是赵欣,为什么会在圆明园转了一圈,脑子里还抹不掉这个形象的原因。
    张晨问赵欣,这一个系列,他画了多少?
    赵欣说,好像有十几幅吧,我看到他画室里摆着的都是。
    “没卖掉?”张晨问。
    “根本就没人要。”
    “那你去把它们都买下来。”张晨说,“对了,价格稍稍高一些,人家也要付房租,也要吃饭。”
    姚芬和赵欣走后,张晨站在窗户前面,看着外面,环城北路的路灯,今晚不知道什么原因,一片的漆黑。
    他看着运河对面的“锦绣江南”,看着它们的窗户,也一盏盏熄灭。
    他的脑子里,始终闪现着那个紧闭双眼,咧开大嘴笑着的人,在那个空洞的大笑后面,其实不仅是人的浅薄,也是这个社会的浅薄和虚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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