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晨和刘立杆坐了十几分钟,原田志乃到了,他不是空着手来的,手里拿着一幅画,这幅画,外面用牛皮纸,很仔细地包好了,包装的牛皮纸很挺括,像是浆在上面一样。
    牛皮纸外面,画框的四只角,还用黑色的塑料片,做了四个三角形的护套,套在牛皮纸的外面,这样,即使不小心磕碰到,也不会损伤画框,以及里面的画。
    原田志乃把画放在会议桌上,和张晨说:“张晨,你看看这幅画怎么样?”
    张晨说好。
    张晨走到了办公桌前,从笔筒里拿了美工刀,走回来递给原田志乃,原田志乃用美工刀,先小心地割断护套外面的透明胶,把四个护套取下来,再用刀剔开牛皮纸封口处的透明胶,把牛皮纸打开,里面还有一层,也是牛皮纸的包装。
    原田志乃把这层包装也打开来,画是背朝着上扣在桌面,他双手握住白色的画框,把画翻了过来,张晨眼睛一亮,一下子就被这幅画吸引住了,再看看画上的签名,张晨大吃一惊。
    这幅画,竟然是出自世界著名画家,日本“三山”(东山魁夷、加山又造、平山郁夫)之一的平山郁夫之手。
    平山郁夫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亲善大使,长期担任日中友好协会会长、名誉会长,热心协助中国保护敦煌文物。
    这一幅画的尺幅不大,差不多是五十五乘五十五厘米,画的不是平山郁夫擅长的敦煌题材,而是一幅花卉静物,透明的玻璃花瓶里,是一大捧红色的玫瑰花,整幅画的表现手法,是把西方油画静物画,诸如雷东、卡拉瓦乔的手法,和日本的浮世绘结合起来。
    画中的玫瑰花很逼真,但整幅画,却更有装饰的效果,红色的玫瑰,盛开到了极致,仿佛那一瓣瓣的花瓣,马上就要掉落下来,如果夜深人静,看着这一幅画,张晨觉得,他整个人会陡然紧张起来,会担心那花瓣掉落的轻微的嚓嚓声,随时都会响起。
    画面上的红色很饱满,艳到了极致,一朵一朵的玫瑰之间,是暗色的阴影,因为红的浓艳,使得这阴影,显得骚动和不安。
    这一幅画,虽然它的主色调是红色,红色,本来应该给人带来兴奋和刺激,但张晨看着这幅画,却感到了一种悲伤,它把时间凝固在盛极而衰的、最后的那一个瞬间,只要是稍过一点点,这一瓣瓣的玫瑰就要凋零,这饱满的浓艳的色彩,将归于一片空寞和寂静。
    这就像是一首生命最后的绝唱,是琴弦将要断裂时那最后的一个音符,它表现出来的是花的炫目灿烂,指向的却是灿烂之后的衰败。
    看着它的时候,真的会让人想哭。
    “怎么样?”原田志乃和张晨并排站着,两个人盯着这画看了好久,原田志乃问。
    “太好了!不愧是大师之作。”
    张晨赞叹了一声,然后把他自己的感受,和原田志乃说了,原田志乃听了略吃一惊,问张晨:
    “张晨,你知道这幅画叫什么名字?”
    张晨摇了摇头。
    “《哀伤的玫瑰》”
    原田志乃说,张晨愣住了,原田志乃接着说:“看样子你是真的看懂这幅画了,张晨,这幅画送给你,也送给你的湖畔油画馆。”
    张晨吃了一惊,赶紧说:“不行,不行,志乃,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接受你这么贵重的礼物。”
    “这个不是我的。”原田志乃说,“也不是我送给你的。”
    他见张晨不明白,解释到:
    “这幅画,是我到平山郁夫先生家里,和他说了你的事情,他自己挑选出了这幅画,让我带到中国来,赠送给你们的湖畔油画馆,平山郁夫先生还说,有机会再来中国的时候,他一定要来杭城,会去你的美术馆,他想看看自己的画,与中国同行的作品挂在一起。”
    关于这幅画,原田志乃还有没和张晨说的,他去平山郁夫先生家里的时候,是带着湖畔油画馆的画册去的,平山郁夫翻开画册,看到小树的那幅《姐姐》,就被吸引住,原田志乃和他解释了,这个姐姐是什么人,和张晨,和画的作者小树又是什么关系。
    原田志乃还和平山郁夫先生,说了张晨从墓地,把小昭的骨灰盒带回家,放在床头的事情,那一天原田志乃也在场。
    平山郁夫先生眼角泛着泪光,他挑选出了这幅画,让原田志乃转赠给张晨和湖畔油画馆。
    原田志乃觉得,这《哀伤的玫瑰》和《姐姐》,有异曲同工之妙,这玫瑰不也就是小昭吗?
    “那你一定要替我谢谢平山郁夫先生。”张晨说。
    “我已经替你谢谢了。”原田志乃笑道。
    三个人走去了沙发那里坐下,张晨给原田志乃沏了茶,原田志乃左手拿起茶杯,右手拿起了杯盖,轻轻地,一下一下地刮着水面上的茶叶,张晨看着他,感觉到他似乎是有什么心事。
    原田志乃刮了十几下,并没有喝,而是把杯子放了下来,他看着张晨说:
    “张晨,再过几天,我就要回日本了。”
    “休假?”张晨问。
    原田志乃摇了摇头,轻轻地叹了口气,他说:“我可能不会再回来了,我们在杭城和北京的办事处,都已经撤掉了。”
    原田志乃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闪过了一丝的哀伤,张晨问:“为什么?”
    原田志乃说:“现在,和前几年不一样,日中合作的影视项目越来越少,办事处,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还有,我们松竹映画的老社长退休之后,新上任的社长,他对中国的认识,和老社长不一样。
    “像平山郁夫先生和老社长那样,对中国怀有美好的情感的,现在在我们日本,没有以前那么多了。”
    原田志乃看着张晨,苦涩地笑了一下,他说:
    “我在杭城,已经待了十二年,这里就是我的第二故乡,张晨,真的要走的时候,我很难过,和平山郁夫先生一样,我在他家里,和他说起两国的现状,他也很难过,张晨,我现在就和那幅画一样,是哀伤的原田志乃,还有一种失败的味道。”
    “失败的味道?”张晨问。
    “对,失败的味道,张晨。”原田志乃说,“我最早到中国来的时候,就是抱着要为日中友好,和两国的文化交流,做一点事情的想法来的,可是,十几年过去了,两个国家,互相之间没有更好,矛盾还更多了。
    “我们日本人,对中国有很多的误解,你们对我们,也一样有很多的误解,这个让我感觉到,自己这十多年来,所有的工作都白做了,一点成绩也没有。”
    张晨和刘立杆,明白原田志乃说的失败的味道,是什么意思了。
    “这个,恐怕你们的责任更多一点吧。”刘立杆说,“我们,可从来没有侵略过你们,是你们侵略了我们,现在又反过来,在叫什么中国威胁。”
    原田志乃点点头,他说,你说的没错,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事实不就是这样吗?”刘立杆问。
    “应该说,现在的现状就是这样,但背后的原因是复杂的,特别是你们发展很快,你们的gdp,很快就要超过我们日本的时候,很多日本人的心里,是很复杂的。”原田志乃说。
    “怎么复杂?”张晨问。
    “有一部分人,像平山郁夫先生,像我,我们是真心的希望中国能好,还有一部分自私的人,他就觉得,只能够他自己好,其他的人都不能够好,更不能超过自己,这种人哪里都有,不值得一提。
    “还有很多的日本人,就是我说的,他们看中国的时候,心情是复杂的,既希望你们好,但又担心……”
    “担心,你们担心什么?”刘立杆问。
    原田志乃笑了一下,他说:“日本对中国,确实做过很不好的事情,我打个比方,要是你有一个邻居,你欺负过他,然后看着他家里有个儿子,慢慢长大了,越来越强壮,你担不担心?你不担心他会找你报仇,揍你一顿?”
    刘立杆愣了一下,他说:“你这么说,也有点道理,担心好像也算正常,不过,你们这个,用我们中国人的一句话,叫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但愿吧。”原田志乃说。
    “杆子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张晨和原田志乃说,“我看到过一份资料,说是日本投降以后,当时因为没有运输工具,可以把你们的人运回国,几万人滞留在上海的江湾战俘营,几周几个月都等不到船。
    “郑洞国将军,就组织他们去修建沪杭公路,修公路的时候,这些战俘都是住在公路沿线的村庄里的,那个时候,抗日战争刚刚结束,中国的老百姓,对日本士兵的残忍还记忆尤新,郑洞国将军担心,会发生老百姓报复冲击战俘的事,命令他的部队严加警戒。
    “但结果,这样的事情一次也没有发生过,中国的老百姓,还是很善良的。”
    原田志乃点点头,他说:“张晨,你说的这个很有意思,我回去要好好找找这方面的资料,和当时的亲历者,如果可能的话,我会把它拍成纪录片,现在,在我们日本,就是这种能够促进我们更了解中国的东西太少。”
    “你放心吧,志乃兄,即使在****盛行时期的日本,鲁迅还有他和藤野先生的友谊。”刘立杆说,“不管怎么样,你在杭城,始终会有我和张晨这两个朋友,你就是回国了,我们也欢迎你随时再来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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