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晨和刘立杆出去了一个多星期,拿下了八个项目,这八个项目,可以纳入到刘立杆的“古镇人家”和“平原人家”系列里。
    两个人坐在张晨的办公室里,刘立杆说:“可以了,现在整个浙江只剩下,往绍兴、宁波、舟山和台州这一路过去。”
    张晨看了看刘立杆,还没有说话,刘立杆马上说:“好了,把张教授的旗帜收起来,这一路我自己去,放过你。”
    张晨松了口气,赶紧拱手说:“谢不杀之恩。”
    刘立杆大笑,他说:“我放过你是我掐指一算,要是你这里的设计方案再不出来,时间就来不及了,前面的这些项目,我准备明年一过完年就开工。”
    现在已经是十二月初,离过年满打满算还有两个月,张晨这里方案出来,还要出正式的设计图纸,然后办理报建手续,能在年底前把所有手续全部完成,已经是神速。
    不过,刘立杆心里很笃定,有些地方,要是来不及的话,他可以边建边报,这种小项目,只要关系到位,很多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刘立杆一个人开着车又出发了,张晨办公室里终于清静了下来,他开始摊开纸笔进行设计,虽然在电脑里,用绘图软件设计的速度会更快,但张晨还是习惯了用手画,他觉得笔和纸接触的时候,不断地就会有新的灵感出来。
    面对着纸笔的时候,人更多的时候是感性的,设计出来的东西会有温度,而面对屏幕的时候,更多会是理性,张晨看着激光打印机打印出来的图片,总有一种冷峻的感觉。
    这样的设计,或许会很炫目,适合发在朋友圈,适合网红打卡,但却是不合适的,张晨觉得民宿的设计一定要有温度,要让人感觉到温暖,入住了一家,就想着去住第二家,几家“人家”的民宿住下来,就会对这个品牌产生一种依赖。
    房子可以住可以看,可以点缀在风景里,但最终还是给人住的,也只有住得舒服的人,才会为你买单,一次又一次地买单,那些看的人,是从来不买单的。
    谭淑珍和小芳,每次来的时候,看到张晨都趴在会议桌那里画画,聚精会神的,两个人都笑了,小芳骂道:
    “有没有这样的,把人当包身工一样用。”
    她转身和谭淑珍说:“你赔我,你赔我。”
    谭淑珍说好好,“说吧,你想吃什么,或者要什么?”
    谭淑珍和小芳坐在那边打闹的时候,张晨几乎没有听到,还是专心致志地画着画,谭淑珍朝他努努嘴,和小芳说:
    “看到没有,你们家的当包身工还乐在其中,是不是你要为有人提供这样的机会买单啊?”
    “去!”小芳啐了一声,两个人都大笑起来。
    张晨转过头来看看她们,不知道她们在笑什么,转回头去,又继续自己手里的画笔。
    张晨的出手很快,整个人投入进去之后,有种一发不可收拾的味道,看样子自己还没有退化,感觉还在,手艺还在,敏感度也还在,他对自己颇有一些得意。
    刘立杆还没有回来的时候,张晨已经把他去现场看过的那二十几个项目的设计方案的初稿拿了出来,刘立杆每天都给他打电话,说自己又拿下了哪里哪里,这些项目,在张晨没去现场看过之后,他是不会动手的,也没有灵感。
    刘立杆说不急,反正这些都要放在后面,前面那些先做,要是几十个项目一下子全铺开,他妈的我就变成一条狗,也跑不过来。
    刘立杆不急,张晨也不急,那些项目,就先不去管他,等明年再说。
    二十几个项目的设计稿,摊开来,连会议桌都放不下,张晨就把它们在地上一张一张摊开,然后他绕着周围一圈走着看着,这情景让他想起了老居,想起了在当初在老居工作室楼上,第一次看到他的作品《淝水之战》的情景。
    老居现在已经是世界知名的艺术家,在国外的时间,远远地超过了他在国内的时间,每次给张晨打电话的时候,老居不是在纽约,就是在巴黎、伦敦或米兰,老居后来又创作了《敦刻尔克》、《诺曼底》、《泰坦之战》和《布匿战争》等等,都引起了广泛的反响。
    张晨绕着自己的这些作品走,应该说,这里面每一件作品单独拿出来,张晨自己都很满意,丝毫也不会比安藤忠雄、隈研吾等人的逊色,这些日本的建筑大师,就像日本的所有产品一样,精细,简洁,让人过目不忘。
    但同时,也有太注重于外部的细节处理和炫目,而牺牲建筑本身的很多功能性为代价,谨毛失貌,为了个性而个性,到最后其实是消灭了自己的个性,当很多人都这样做的时候,就变成了新的八股。
    国内现在的设计师,也基本在学走这一路,他们忘记了所有的建筑,都应该是土特产,靠学是学不来的。
    张晨在设计这一系列的作品时,和他们走了不同的路,他们偏向于让建筑从周围的环境中“跳”出来,很醒目,有一种先声夺人的气势,为了配合这种“跳”,还需要在周围增加很多的人造景观,和周围环境不搭的景观。
    张晨决定把这些建筑,都“藏”起来,藏到周围的环境里,远远地看起来,乍一看到不起眼,但走到近旁,走进它的里面的时候,才会发觉它的细致和精妙,在里面活动的时候,感觉就像一张很松软的沙发,让你陷在里面就不想起来。
    张晨要创造出一系列可以“细品”的设计。
    张晨的这个想法,是在他翻阅了大量的中国古代山水画的时候,慢慢形成的。
    在那些山水画里,铺满画面的都是山壑、飞瀑、溪涧、松林、漫天飞舞的雪天雪地,人在画里都是小小的一枚,看上去有些可怜,但当你用放大镜看画中的人物时,会发现他们的姿态是那样从容和悠闲,面相是那样的洒脱,这很让人动容。
    张晨认为在建筑设计中,首先要找到建筑的魂,然后才可以去寻找建筑的貌。
    在这一系列的设计中,张晨找到的魂就是“藏”,而不是“跳”。
    不留痕迹地“藏”,就像一只蝉,藏在夏天浓密的树叶间,把建筑“藏”在周围的环境里,人“藏”在建筑里,并且很安逸于这种“藏”。
    张晨觉得,一幢人不想在里面久待的房子,你就是再漂亮,也是没有灵魂的。
    张晨双手抱膝站在那里,呆呆地盯着面前的这些设计稿看,他隐隐地感觉好像还缺少什么,不是设计上的,又好像是设计上的,具体是什么,张晨不知道。
    张晨走到窗前,盯着外面看了一会,他看到下面江南运河无声地流着,环城路上的人车也无声地移动着,就像默片,从这里只能看到他们的头顶,这么多人里,就是没有一个人会抬头看看,不过,就是他抬头看了,他可以看到蓝天和白云,就是看不到楼上有人在看着他。
    张晨几乎每天都会看到下面的这条运河,运河好像是日日相同,但蓦然回首的时候,才会发觉它已经变化了很多,这种变化,大概就是时间吧。
    运河的水变得越来越清,但运河上的船,已经越来越少,很多船已经不能在江南运河里通行,不光江南运河,所有的运河,甚至所有的河里都不见了它们的踪影。
    有些是政策性的限制,有些是它们自己,自动就消失了,比如以前经常能见到的运粪的船,船舱里装满了粪,船没到,臭味早就已经飘过来,船过去了,臭味还久久地弥留在空气里,真是一路招摇啊。
    他看到对面“锦绣江南”的写字楼里,大家都在明晃的灯光里忙忙碌碌的,每一家公司,就像一个家庭、一个人,都有外人不知道的悲欢离合、聚聚散散,老倪曾经在这里,现在不在了,那个黄总曾经在这里,现在也消失了。
    瞿天琳曾经在这里,但是现在,瞿天琳每天都在下沙厂里,这里现在是由小安在负责了。
    每家公司也和人一样,有气数,气长的现在还活在这里,在明晃的灯光下忙忙碌碌,而气短的,已经做鸟雀散,都沉入了黑暗里。
    张晨在窗前站了一会,脑子里一片清朗,一片清朗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大脑就像是钟摆那样停摆了,看着还在,其实已经不动。
    他走回到那一片的设计稿前,盯着看,还是感觉到缺了一些什么,但缺什么,他想不起来,发条已经彻底地松弛了,钟摆停在那里纹丝不动。
    张晨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走到了沙发那里坐下,呆呆地盯着面前的茶杯看,茶杯的盖子已经掀开,在茶杯边上,底朝天地躺在玻璃茶几上,张晨伸出手指按了一下,杯盖骨碌一下打了一个圈,张晨又按了一下,杯盖又打了一个圈。
    张晨一下一下地按着,杯盖骨碌骨碌地转着,陶瓷和玻璃接触时发出的声音,有点刺耳,让人牙根发紧,又有点沉闷和无聊,让人昏昏欲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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