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很大,大到了空旷,日本的房间,里面本来就没有什么家具,榻榻米的中间,摆放着一张清漆漆过的黑色的长条桌子,桌子的两边,各有一张椅子,除此之外,就是在墙角立着一扇矮屏风,屏风上面是花鸟的工笔画。
    正对着门,木格和纸做的障子拉开,外面是一个长方形的小隔间,隔间的榻榻米上,放着茶几和四把椅子,茶几上摆放着茶具,隔间靠外面是整面的玻璃,玻璃外面就是精致的日式枯山水庭院,庭园内铺满了白砂,缀以石组和松树,简洁、空灵、有禅意。
    玻璃是可以推拉的,拉开之后,可以走进外面的庭院。
    这个小侧院,只属于这一个房间,和在酒店大堂相通的中央庭院,造园的手法不同,中庭是筑山庭和池泉园相结合,假山,流水,小桥,树木和亭榭,精致而繁复,看上去有些热闹,而这里的枯山水,一眼就可以让人安静下来。
    面对这这样的风景喝茶,能喝出多少的感悟。
    女将领着张向北,向他介绍着房间里的设施,日式的房子,墙面用的都是可以推拉的障子,把所有的凌乱都遮挡在障子后面,障子后面可以说是奥妙无穷。
    女将拉开一面障子,张向北看到里面是一个衣柜,挂着睡袍,张向北把双肩包放了进去,合上,什么都看不到了,再拉开一扇,是储藏柜,垫褥和被子都被收拾在里面。
    接下去拉开的,里面是饮水机和一个酒柜,酒柜里红酒、日本酒和矿泉水、饮料,应有尽有,女将和张向北说,如果要冰块的话,麻烦打前台的电话。
    女将接着拉开的障子,张向北看到这其实是卫生间的门,里面的卫生间分隔成三部分,进去就是洗漱间,洗漱间边上的一扇门里是洗浴间,对面一间门里,是独立的马桶间,要是两个人住在这里,一个人坐在抽水马桶上,影响不到另外一个人的洗漱。
    或者说是,一个人的在洗漱的时候,另外一个人可以在里面淋浴,互不打扰,张向北觉得这个设计,还是很人性化的。
    女将领着张向北走到了那道屏风的后面,拉开障子,张向北顿时欣喜。
    他看到外面又是另外的一个小庭院,走出去就是一个四方的亭子,亭子下面,是一个露天的圆形温泉池,水池的边上是鹅卵石和木板铺的地面,一圈池沿,三分之二是发亮暗沉的紫铜,还有三分之一是延伸到池水里的,堆垒开去的卵石。
    从卵石上,伸出一个木头的水槽,水槽的口子上,汩汩地朝池子里流着温泉水。
    层垒的卵石外面,是矮墙和葱绿的树木,哪怕是白天泡在水池里,整个水池和池中人,也被掩映在亭子和树木的阴翳中,矮墙外面,是长满了青苔的后面山的岩壁,另外一面,连接着枯山水庭院的那边,用了密实的木围篱隔断。
    这是属于这个房间的私属露天风吕,温馨而又私密,张向北马上想到了,要是向南也在,该有多好,他们就可以整天泡在这温泉水池里了。
    张向北对这个房间很满意,为他服务的女将,不会说中文,但会说英语,两个人的沟通没有障碍,酒店是包早晚餐的,女将让张向北定早餐和晚餐的时间,张向北定了上午九点和傍晚六点。
    女将和张向北说,要是中间有变动,麻烦告诉她或者前台都可以,张向北点头说好。
    女将接着问张向北有没有什么忌口,张向北说没有,我是杂食动物,什么都可以吃。
    女将笑着问:“先生,那有没有什么偏好?”
    张向北想了一下,他说辣,可以辣到不要命的那种。
    女将笑了起来,说好的,我记住了,先生。
    安顿好张向北,老桥就要开车回去东京,张向北送他出去,他们穿过了中央庭院,到了大堂,焦尾先生还在这里等他们,看到他们来了,迎上前来问,房间还满意吗?
    张向北说满意,很好。
    “那张先生决定住下来了?”焦尾问。
    张向北说对。
    焦尾似乎是松了口气,开心地笑了起来,他和张向北交换了名片,和张向北说,不管是在酒店还是在镇上,有什么事情,张先生你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张向北说好。
    焦尾和老桥说,你和你姐姐都放心吧,张先生在我们这里,我一定会尽心照顾好的。
    焦尾问张向北有没有什么需求,张向北说,其他没有,就是能不能不要这么客气,老是鞠躬,你一鞠,我就要回你一个,我一年鞠的躬,都没有这一天多。
    焦尾和老桥都笑了起来,焦尾说好,说完还是习惯性地弯了弯腰,他自己也笑了起来。
    老桥和张向北说:“不用管他,你随意。”
    “还有吗,张先生?”焦尾问。
    “还有就是,能不能不要叫我张先生,你可以叫我……”张向北想了一下,说:“和老桥一样,你叫我哥们,我叫你老焦。”
    焦尾说好,跟着用中文学了一声“哥们”,张向北朝他竖了竖大拇指。
    酒店里除了房间里的私人浴池外,还有公共浴池,大家在这里,大概都是把泡温泉当作是自己的社交活动,公共浴池的开放时间是下午三点到第二天上午十点半,现在正好是休息和服务员打扫和消毒的时间,老焦带他们过去看。
    浴室进门的地方很简单,并排的两个门框,没有门,从门框上挂下来一个布帘,布帘只有上半截,下半截是空的,白色的那块布帘上,写着“女汤”两个字,棕色的那块,写着“男汤”两个字。
    老焦和张向北说,这里每天会轮换,今天这边是男汤,明天就是女汤。
    “和镇上的外汤一样?”张向北说,老焦点点头。
    这倒省事,两块布帘,重新挂一下,就把男女浴室换过来了。
    里面一个房间是圆形的大池子,一个是长方形的,每个池子靠外面都是落地玻璃,玻璃外又是庭院,庭院里,圆池子的外面有个圆形的露天温泉,长方形的外面有个长方形的露天温泉。
    张向北没有走出去看,心想,自己肯定是泡房间里的那个,不会到这里来,我可不喜欢这种光屁股的社交活动,这他妈的也太坦诚相见了,受不了。
    回到了大堂,老焦给张向北一个塑封套,封套里面是一个条形码,凭着这条形码,街上所有的外汤都可以免费扫码进场,封套上有一根绳子,可以把它挂在脖子上。
    张向北看到服务台边上,挂着一个小木牌,木牌很精致,上面用毛笔写着粗黑的字,张向北问这是什么,老焦说,这是每家外汤,每天开汤时,会送给第一个光临的客户的,一天两块,男女各一块,这是一位客人有幸拿到,遗忘在房间里的,挂在这里,以防他回来拿。
    “掉这里多长时间了?”张向北问。
    “两年多了。”老焦说。
    张向北差一点笑出来,好,你们厉害,两年多了,你们还认为有哪个傻蛋,会记得来取这样一小块的木牌?
    张向北笑笑,没有言语,人家的龟毛也是认真,取笑是不合适的,他自己和自己说。
    张向北和老焦,送老桥出去,那个小伙子,马上拿着他们的皮鞋过来,鞋子已经给擦得锃亮,老焦问张向北:
    “哥们,你要上街吗?”
    张向北摇摇头说:“就送老桥到大门口。”
    老焦和小伙子说了句什么,小伙子马上把他的皮鞋拿走,拿过来一双木屐,分得这么清楚啊?张向北差点又快笑出来。
    三个人走到了大门口,老桥和张向北说,你在这里住着,想到要回去了,打我电话,我过来接你。
    张向北说不用,这么远的路,你还要跑一趟干嘛,我坐火车回东京就可以,你来还要请假,麻烦。
    老焦说,我会送哥们去车站的,你就放心吧,记得到车站来接他就可以。
    张向北看着他们两个说,你们都是我的保姆,把我当小孩了?
    两个人大笑,老焦说,是客人,也是朋友,朋友走了,去送一送很正常啊。
    老桥和张向北拥抱了一下,然后走了,他的汽车停在镇的那头,他要穿过整个小镇。
    张向北看着老桥的背影,心里有些不舍,算起来他们这次,在一起也不过四天不到,但却感觉已经度过了很长的时间,以前读书的时候,分分合合,也没有这样的感觉,开学的时候见面,大家彼此“嗨”一声,放假的时候,挥挥手就再见,洒脱得很。
    张向北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变成了一个老干部,躲到了这日本的乡间一隅,把自己和世界隔绝起来,人也变得多愁善感了。
    张向北回到房间,他看到就在他出去的这一会,女将进来过了,她在长条桌边上的榻榻米上,铺了一块布,布上整整齐齐地叠着一套浴衣,这是给他去镇上用的,还有一个布袋,是装换洗衣服的,还有一双新袜子,一条新短裤,短裤正好就是自己的尺码。
    张向北想先泡泡温泉,再出去随便走走,吃个中饭,外汤他是不想去了,反正已经见识过,他还是不太习惯和人那样坦诚相见,就在这房间的浴池里,挺好。
    张向北坐进了浴池,这才发现,这池边上看似随意堆垒着的卵石,其实是很讲究的,它们在水里凹凸有致,坐着靠着都很舒服,不仅有搭手的地方,而且,那一块上部平坦的石头,分明就是一张石桌。
    张向北大喜,他从池子里出来,用浴巾把身子擦干,走过去酒柜,想拿酒,想想又没有拿,踅去外面的那张茶几,拿茶壶泡了壶茶,用托盘端着茶壶茶杯,想了想,又拉开障子,从自己的双肩包里,拿出那杯《城崎裁判》,把自己的手机也放进了托盘里。
    张向北端着托盘回到了温泉池边上,把托盘放在卵石上,人重新坐回到池子里,一边喝茶,一边看书,书上的日文他一个都不认识,看了看里面的插图,还故意用手,洒了水在上面,这书的纸,果然还真是不沾水的。
    张向北把书放下,拿起手机,看看时间已经过了十点,这个时候,向南肯定在她自己的办公室里,张向北打开微信,请求语音通话,向南接了起来,张向北问:
    “你办公室里有没有人?”
    “没有,怎么了?”向南问。
    “视频,我在泡温泉,给你看看,这是我房间里的温泉。”张向北说。
    向南把通话断了,接着请求视频,张向北按了接受,屏幕上出现了向南的脸。
    向南咯咯笑着,轻骂道:“张向北,你发什么神经,上午十点多,你泡什么温泉?”
    “很正常啊,这里的人,一天到晚都在泡温泉,我给你看看,这个房间里的温泉池漂不漂亮。”
    “还不错。”向南点点头,“张向北?”
    “干嘛?”
    “你把镜头往下。”
    “什么往下?”
    “镜头,你把镜头往下我看看。”
    往下?往下看什么?张向北把镜头往下,离开了自己的脸,照到了自己的胸前。
    “再往下。”向南说。
    还要往下?张向北有些纳闷,他看到向南的脸红了起来,明白了,骂道:“还要往下,你想看什么?”
    向南嘻嘻笑着。
    “流氓。”张向北骂了一声。
    “就流氓了,怎样?你来打我啊。”向南咯咯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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