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两三盏茶水功夫,老妪才缓过气来,放下未曾饮尽的茶水,温言开口,“老身早年间听过一句话,说女子莫要走江湖,一见俊才多误终生,当初听时,还觉是无稽之谈,如今想来,却是对得很。女子走江湖本就艰难,故而更要多添些小心,免得吃亏。”
    “看姑娘打扮,大概家世不说显赫,亦不是布衣百姓所能比的,老身想问问,为何非要走这一趟江湖。”
    话里话外,这位早年间曾在紫昊江湖闯荡多年的老妪,似乎并不赞同女子此番涉足江湖的举动。
    “大元部百姓极喜游猎,可有时天色昏暗,暮雪天降,即便是眼神再伶俐,鹿羊奔行于林中,尚难觉察,此时必先放出细犬出嗅踪迹,而后再度行猎,这才能确保逢猎有得。”女子这番回话,听来与老妪发问并无半点瓜葛,可老妪听得却是极仔细,并不急着询问。
    “由此以来,大元部中无论百姓贵胄大,都豢养猎犬,将那猎犬训得可懂人言,即便是所猎鹿狍先行中箭,死在前头,猎犬迎头赶上,若无主子首肯,饿意再浓,照样不会下口去啃;毕竟若是咬坏皮相,皮毛的价钱也要打个折扣,因此时而能瞧见那些个猎犬饿得饥肠辘辘,却依旧不敢啃上口鹿肉,只是夹紧细尾,蹲坐在死去不多时的猎物一旁,静等主子来取。”
    “相比之下,狸奴则是不同。我家中那几头狸奴,纵使每日以佳肴肉糜饲之,亦不会刻意朝主家摇尾谄媚,心头不舒坦时,还要凑上前来抓挠啃咬几口,绕是有时家丁仆从气结,朝尾背打上两掌,亦不退却,下口力道反而越发重起来。”
    “此番出大元,便是愿学狸奴,不受人辖,免得变为他人鹰犬。”
    女子说这话的时节,神色冷清,乃至比院落当中冰裹浅草,还要凉上数分。
    老妪侧过脸去,瞧着女子腮边轻轻一滚,许久才松开牙关,才长叹一声,“人世多艰,家家有本艰涩经书。”
    “倒是前辈为何阻拦?照理而言,若是那刘二郎颇有来头,理应不愿沾染是非才对。”两位侍女将小菜端至桌上,又欠身搁上两对竹筷,袅娜退去,可女子却不急着饱腹,扭头朝老妪问道。
    “既是解人之难,哪来那么多缘由,”老妪爽朗一笑,自顾提起竹筷,“老身在这平溪驿混迹多年,如今也算能在这些游商之中说几句话,开此处讨生意的游商,不说敬畏有加,也总该给我三分薄面,故而此回帮你,沾不上什么是非;非要追问到底,大概只是觉得,若我那夫君未亡,如今孙女,也该有你这般大了,这理由够不够?”
    女子皱眉,而后又舒眉,举起竹筷,钳了足够塞一口的碧绿小菜,笑道,“很够。”
    大元部紫銮宫少宫主,头一回知晓何为江湖气。
    譬如一餐清粥小菜,碧绿熨帖,足可洗去浑身路上尘疲。
    南公山上头,剑鸣枪震。
    少年对少年,长枪对长剑,已然打过整整一时辰。
    不可不说,修道资质上乘者,触类旁通,于枪道上的天资悟性,自然不会差上许多,赵梓阳修枪时日虽短,但如今凭小生莲步与双膀力道,依旧可勉强同云仲周旋,不过大多还是仰仗身法,强行应付云仲快剑。
    不远处,吴霜与柳倾二人分饮茶水,颇有兴趣地瞧着两位少年进步出招,难得自在一阵。
    “小师弟这剑法,如今就算是出去南公,同那些江湖人切磋,估计也是难逢敌手了。”柳倾放下茶杯,甚是舒心。
    “这倒没错,”吴霜已有多日未曾饮酒,如今咂咂茶水,却是品不出太多味道,兴趣缺缺将茶杯一撂,叹气道,“可毕竟是初入剑道一载,还是嫩手,同那些个真高手相比,剑术变幻有缺,仅靠我传下的那几式与流水剑,只怕还是捉襟见肘,远达不到集剑之大成的境界。”
    “反而是赵小子,枪法上的造诣,比我想的还要高几层,假以时日凭高深境界与枪势,行走江湖,反而要比老小顺风顺水得多。”
    柳倾不置可否,反而看向丹房处笑道,“二师弟这些日,似乎也有些改观,无论是修行还是炼丹,都加了不止一重劲,甚是可喜。”
    提起钱寅,吴霜也是面容有些舒坦之意,点头道,“老二最近确实不错,最起码这些日以来,再也未曾闻见灶台那股焦糊味,就是不知这些日以来,虚丹到底祭炼得如何了。”
    一旁的柳倾却有些欲言又止,替师父斟满茶水后,才犹豫开口,“师父,那虚丹若成,小师弟能顺利踏入二境不假,可往后应如何是好;经脉有弊,虽说那柄秋湖剑神妙非常,但毕竟原主尚不可揣测深浅,一时半会又难以捋清浑身经脉,二境若成,三境又该如何?”
    吴霜闻言脸色不变,指指脚下一颗柔草道,“咱南公山上,原本其实并无草木,只是片荒山而已,山道除却嶙峋怪石层叠浮土之外,别无他物,可时过经年,无数别处草树种绒随风而来,这才令这座凭空拔地而起的山岳郁郁葱葱,上下皆青。”
    “一如咱们脚底下这根才生出不久的柔草,生根抽穗之前,亦不知天地广阔。”
    “剑已在手,骨已正苗,随他去就是了。”也许正是山风飘摇,吴霜此刻言语显得飘忽不定,可看向那两位少年的眼色,愈发柔和。
    百草丰茂之中,少年言语传出甚远。
    “枪收招应该凭力道才对,怎就非要讲究什么合势而行?这么练下去,铁定要吃大亏。”持剑那位少年叫道。
    “小爷乐意,师父都没说错,你这当师弟的啰嗦甚,只晓得说我,你那剑力道不足,如此一来怎能破开斧钺那等重兵?来日我若练戟,非将你那口中瞧不中用的破剑震出去二里。”持枪少年分毫不让,急赤白脸地冲自家师弟叫道,针尖麦芒。
    于是剑枪相撞声又起,南公山上头重归喧嚣。
    “我说你俩小子,练枪也好练剑也罢,到对边山崖练去成不?见天叮咣作响,师兄我怎能静下心来寻思丹方,耽误了破境,师父不得将我这身肉削下去二三十斤才有假了,去去去,去远处练去。”丹房当中冲出位灰头土脸的胖子,双目当中血色极浓,方出门来便跳脚喊道,全然未有平日的轻佻淡然。
    “得嘞,小的马上腾地儿。”赵梓阳一缩脑门应道,瞪了云仲一眼,便朝远处跑去。
    “茶水不错。”吴霜看罢,乐乐呵呵饮了口茶,双目眯上,靠在太师椅上,吐纳自如。
    柳倾也跟着轻轻一笑,并不点破。
    说是随他去,可每每天色未明时候,柳倾便能在房中听见剑气呼啸之声,剑剑不停,湍息直下。
    南公山腰百里云海,绕是仙人在世,岂有剑气经年不散之理。
    其实自家师父,才是嘴最硬的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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