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人快语,其实此行前来,在下不曾携多少银钱,想来饮酒倒是足够,但若要凭此换得老人家手头可值万钱的消息,全然不足,唐突而来未免有失礼数,可眼见得边关乱象横生,不得不预备得周全些。”
    温瑜笑笑,将斗笠置于膝上,遮挡飞雪,语气依旧是那般平稳。
    老汉也是阴恻恻笑起,撇去手头铁钩,拍落手上灰尘锈迹,“那还来此作甚,既知晓规矩,又未曾带足银钱,莫不是诚心前来调笑老夫这等入了长生道,又被人打落长生道的丧家犬。容貌骨相,兴许在旁人看来能值两碗酒水钱,但在老夫看来,半枚铜钱也不值。”
    风雪愈急。
    老汉浑身上下为飞雪落满,发丝散乱,而对座女子发丝未动,飞雪更不曾落于周身。
    起初老汉并不在意,十六七息后,神色微变,瞧着眼前女子足下瞬息间被蒸干的雪水,拧紧眉头。
    “阵师?”
    “谈不上阵师,才入门不过一载有余。”温瑜翘起嘴角,将屈起的一指展平,于是风雪如初,落在肩头与斗笠之上。
    “好福缘,好天资。”老汉神情一阵黯然,接连叹过两声好。
    “在下此番前来,为寻一座寺庙,其中有位老僧,乃是在下师祖故交,曾以寺中佛宝相助退敌,如今佛宝一事走漏风声,惹出许多乱来,特前来此地,多添份臂助,”温瑜缓缓开口,雪片落在额间,浑然不顾,“据在下揣测,昔年将前辈长生道打碎的那位,此番多半亦要来此,八方势力譬如云动,凶险万分。”
    “兴许在下可助前辈,报此大仇。”
    温瑜说罢,便看向对面老汉,不再出言。
    “敢问少侠,如今立身几境?”沉思片刻,老汉似笑非笑开口。
    “二境。”
    老汉怪笑两声,而后竟是捧腹大笑,笑声传开甚远,震得周遭屋舍雪尘纷纷落下些许,好容易止住笑意,指点温瑜道来:“你可知老夫被人打碎修行道的时节,立身何境?如今多年过去,凭那人才气,绕是不曾破入四境,也是于三境之内难觅敌手,就凭你这女娃二境,欲要替老夫雪恨,无异于痴人说梦。”
    温瑜亦不开口反驳,平静看着眼前老汉,笑得前仰后合,足足数十息光景,一如瞧着路边撒欢狂吠的野狗,许久才开口。
    “前辈于我这般年岁时,能否同我一争高下。”
    老汉笑声戛然而止。
    “不出数年,天底下自会多出一位立身三境以顶的阵师,到那时节,纵使遇着寻常四境,多半也有略争高下的能耐,依前辈心思理应知晓,我所言并不掺假。况且既然师门愿收我为徒,想来三境并非算是瓶颈,更远不会止步于此。”
    老汉这次并未笑起,而是将神情收敛,眉头时舒时皱,伸出手来,轻抚面皮那倒极狭长的老疤。
    重归酒馆当中的时节,温瑜得来四则消息,耗费足足两三日功夫,才将这位看似平平无奇的酒馆掌柜身世差查明,果真是一朝得果。
    前十几日之间,已有十几位衣着颇为异样的僧人,由打此座边关迈步走出,想来即便是步行,也已然是深入关外,多半亦是为佛门七妙而去,但至于其根底,无人知晓,不过老汉眼线,曾今模糊闻听过不求寺三字,想来便是由此寺外出。
    二来齐陵关外向来便不平静,那座钟台古刹,若非有一位似是逾越踏杳的住持镇寺,恐怕寺院当中的僧人徒众,早已是身死过百十个来回,多年来常于齐陵关外流窜的贼寇,来头亦是直指佛门七妙,与其说是在此凭劫掠过活,不妨说是常年在此寻觅佛宝,可惜寻过许多年月,皆是无功,这才大抵揣测出佛宝所在,理应藏匿于钟台寺当中。
    至于第三份消息,老汉则是将小二赶出院落,令温瑜布阵遮掩,才开口言说:常年奔走于关外的一众马贼,身后起码有六七位境界高深的修行中人,最不济者亦是步入三境,多年来一向行事谨小慎微,生怕露相,更不愿与那位功参造化的不空老僧起甚争端,但近来似乎终是耐不住性子,眼见得佛宝出世,便趁那位车帐中囤有百杆大枪的男子出关的时节,兴风作浪。依老汉揣测,大抵那男子如今处境,已是岌岌可危,即便老汉眼线窥见这男子枪法相当高明,且有名家指点,可眼下估摸已然吃了许多亏。
    如同一枚弃子杀入条黢黑大龙腹中,虽是瞧来孤勇刚猛,但已是强弩之末,难以为继。
    通常千两银钱,也不过换得这三则消息,原是兹事体大,干系甚重,但温瑜此番并未奉上半枚铜钱,除却这三则消息之外,临行时节,老汉又赠予少女一则消息,便是当初那位将自个儿修为废去的男子,如今已然是距四境不远,且多年前便已着手布置谋夺佛宝一事,且其师门来头甚大,当初同老汉相争时节,便是以师门所赐通天物,破开老汉手段,相隔百里借通天物废去后者修为,险之又险才堪堪保下一条性命。
    难得饮酒,温瑜又招呼小二,添过三碗烧酒,略微动筷食些小菜,旋即便独自坐在酒馆角落处,神情冷硬,目光之中忧虑之色更浓。
    此行至齐陵关外,以师父柳倾本意,便是增长一番见识,顺带避让这阵风头,以免五绝前去山间造次,故而托那位樵夫与颜贾清守山,以免再损根本,将还不曾出关的吴霜护住,但眼下看来,似乎此行并非原本所想那般容易。由打这四则消息瞧来,这齐陵关外,除却佛门争端之外,尚且有足足六位立身三境往上,且根基稳固的大高手,贼寇成群,饶是那位老僧境界超尘,凭一己之力,多半亦难抵住外寺佛徒,与数位高手登门。
    何况眼下南漓上八家陈列于颐章边境周遭的势力,想来还不曾拔除殆尽,几日之间云仲引剑气削去冯家公子头颅一事,九成已是传回南漓冯家,束蛟关险,且有兵甲营盘,但倘若是由南漓过夏松,直奔齐陵关外,亦无需耗费多少功夫,当真可谓是四方云动,尽数汇聚于关外弹丸之地,后有冯家高手将至,前有数方势力纠缠,避无可避。
    倘若两人皆立身三境,如今便全然无需如此忧虑,可惜区区二境修为,如何都难言稳妥。
    少女面皮当中,已满是冷意。
    “女侠何事忧愁,不妨同我等讲说一番,借酒浇愁,倒不如同我等几人秉烛夜谈,想来最能解忧。”终是有两三胆魄壮者,借醉意上前两步,同那角落当中稳坐的少女挑逗道来,面皮笑意十足,却未曾有人胆敢近前。
    少女桌中摆有柄瞧来便极森寒的长刀。
    可即便是如此,少女也不曾开口,抬手唤过小二,又要过两碗清粥,数碟清淡菜食,而后拿起长刀悬于腰间,缓缓离去。
    说来也是古怪,温瑜前脚迈步出酒馆,后脚方才那些言语不逊的江湖汉,再难张口,即便耗费九牛二虎之力,用上两手,一张口舌死活再难张开,痛意奇重。
    云仲初醒时节,温瑜恰好栓罢缰绳,将手头食盒与前去医寮当中购置而来的汤药搁于桌中,眼见少年醒转,却是并未有丁点喜色,满是愠色瞥去一眼,随后便是自行前去熬药,压根不曾久留。
    兴许是束蛟关一番策马狂奔,或是近几日之中,丹田里头剑丹斗得越发难分难解,才至齐陵关外,云仲便是染上风寒,额头滚烫,不得已才转而去往齐陵关中,找寻处客店住下,待到调养妥当过后,再做打算。
    算上今日,云仲已是足足两三日粒米未进,灵台混沌糊涂,幸亏昨日夜里稍饮热茶,略微发汗,才略微缓解风寒疾症,勉强坐起身来,仍觉头重脚轻。
    “汤药还需待到晚些时候,才可熬罢,”温瑜去而复返,打量两眼云仲面皮,突然有些烦闷,抬手扯起仍在病中的少年右耳,气极反笑道来,“若早些时候知晓小师叔得遇如此多的病灶,便不与小师叔一路,如今却是终日熬药,熬药手段已然熟稔于心,恐怕日后修行无成,于喧嚣市井当中开间药铺,都可勉强谋生。”
    对此少年只得听之任之,苦笑皱起面皮,“温姑娘若当真气恼,便将两耳皆尽拔去了事,省得日后叫人瞧见独耳,还当是年少时节触犯过什么刑罚,见之也是别扭得紧。”
    少女狠揪两三回云仲耳垂,倒是也算将心头火气泄去许多,退回至桌前蒲团处,将尚温清粥取出,递到少年身前。
    “看来我师父此番,确实有些错估了此地这条山涧的深浅,除却冯家之外,尚有三四方势力搅在其中,六位往上的三四境高手,千百骑贼寇,加之别处隐世多年的大寺来人,钟台古刹凭一己之力应对,谈何容易。”温瑜摇头叹息,“只可惜我与师叔二人,尚且未曾入得三境。”
    “雪中送炭的人情,怎能拿锦上添花来还。”
    床榻上的少年由粥碗当中抬起头来,嘿嘿一笑,似乎并无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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