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人都不曾想过,这场起初并不算势大的春雨,竟然足足落了六七日,整座京城,尽是积水,运河暴涨,可是难坏无数泊鱼帮中专行水路漕运的汉子,这整座京城的积雨除却渗入青石砖缝以下的土壤之外,便尽数汇入河水当中,河床抬升,拥塞到运河当中的舟船之中。接连六七日不得动弹,外头舟船难以入京,京城舟船难以出外,布帛这等物件倒是尚且无事,可倘若是时令蔬果,或是由外头送来的好茶,经这数日拥堵潮劲,难免要糟蹋许多。
    而当中两条水路漕运,恰好便是铁中塘这一舵分管,本该是两位舵主并肩出外打理诸事的时节,今日却只有铁中塘一人前来,身旁两位帮众撑起两柄油伞,生怕有半点不周之处,得罪这位帮中分量奇重的舵主。
    “舵主大人,怎么今日又是一人来此,那位云舵主多半居于湖潮阁中,眼下断然是无半点生意,为何从未见露面?”运河两岸中有位汉子瞧见是铁中塘前来,费力站起身来,将手头两三垛干柴与沙袋撇到一旁,皱眉问起。
    泊鱼帮中,舵主堂主区分甚大,除却这月俸钱相差颇为悬殊,更莫说是寻常帮众,至关紧要处,舵主权势极大,统领一舵,最是惹人眼馋艳羡,不过出缺时本事过人,或是立下奇功,方能一步登天,那云偏舵主便是多年来头一位,才入泊鱼帮不久,便是青云直上踏到偏舵主这交椅上头,自然要惹得帮中许多人颇有微词,只不过铁中塘与云仲私交甚厚,却是向来无人胆敢于铁中塘眼前嚼舌根。
    听闻这话,面膛依旧漆黑的铁中塘摇头,长长叹过口气,也不急着言语,而是先行令身旁两人收伞,自个儿则是站到雨中,搬起足足六七袋装满细沙碎石的布袋,扔到河床两岸,许久才苦笑一声。
    “搁在平常时节,这小子接连几日不来,本就是失职,早就晓得帮中许多人要念叨几句,且大多心存嫉恨,觉得这小子是平白无故捡来个便宜,才坐到这偏舵主位置,可近些日,这小子遇上的厄难麻烦,却是比这运河决堤,仍要大些。”
    “生而为人,此生要吃上多少苦头,心头受过多少回油烫火煎,才算是能将世事看得通透,这等事,就算是老子也帮不上忙。”铁中塘叹气,望过一眼湖潮阁方向,难得是有些愁容。
    皇宫内院以里,权帝身子骨近日倒是硬朗许多,六七位宫医联手下过两副方子,加之悬丝问脉,病灶终究是挪去大半;不过问及这病灶缘由,却是无人敢言,权帝倒也不曾为难这几位年岁颇长,经近半月苦熬,面皮煞白双目淤红的宫医,皆是赏过笔相当重的银钱,随后便是上朝听谏,只不过群臣百官退去过后,单独令颐章相前去宫中,好生下过两盘棋。
    “杜爱卿还是那般,落棋不由人,寡人今日所用棋路分明是乱拳,步步阴诡,还是前阵子抱病时节,研究过大齐时一位棋路高手的棋谱,照猫画虎依样照搬,无论输赢与否都是不舒坦,按说本就不该接招才对,你却是一一拆招,并未有半点错漏,的确是此中老手。”披起黄袍的老者瞅过两眼棋盘,终究是不曾继续进招,反而将手头几枚黑子随手搁在棋盘上,挑眉笑道,“我听说这几日以来,京城当中不算太平,杜卿历来是事事忧心,不妨同寡人聊聊,京城为何不安定。”
    对座老臣亦是两鬓斑白,不过相貌却是相当年轻,除却鬓发当中斑白,面皮并无多少褶皱,神情谦卑,闻言当即便是起身,躬身行礼,“圣上万安,近来春雨之祸,令这皇城当中运河多处倾堤,虽是泊鱼帮人手不缺,可终究是难担此任,臣已命奇策府中人,将运河水路改道图卷绘成,大抵也是多年前积弊颇深,难得遇上这般春时积雨的情境,不过想来三五日内,便可将忧患解去。”
    老者满意点头,见颐章相依旧是躬身,随意摆摆袖口,“你我相识多年,何必如此拘泥礼数,早些时候,寡人曾问过皇城之中御医,此番害疾症结所在,却是无人敢于直言,又如何能瞒过寡人,恐怕便是大限将至,年岁愈长,因五内与经络不通不畅,通体衰败所致,既然都已无多少寿数,为人处世,理应随意些,何必多礼。”
    颐章相才起身,依旧是低头开口,“圣上万岁,体魄必定日日硬朗。”
    “你说这六七日的春雨,三五日便能解去忧患,若是几十年愤懑,耗上十几年光景,能否将所追寻之人,杀之后快。”老人言语相当随意,哪怕说到最末四字时,都是淡然无比,甚至连落在棋盘上的两眼都未抬起,“当初颐章建奇策府时,寡人便言,奇策府府主权势最重,万不可以此谋私,最不济,也要将事做得干净爽利,莫要留太多遗祸,更不可牵连过重,杜卿纵横官场,坐过几十年颐章相的官位,理应是将寡人心思揣测得通透分明,可近来办的事,却是白璧有瑕。”
    整座颐章权势最重的朝中首臣,双膝及地,哪里还敢应声半句。
    “其实当年寡人抱病时节,险些身死,你身为颐章相,倒是将朝中大事小情皆尽处置得有条不紊,即使有些地方下刀过重,寡人也不曾说过什么,病症初愈时,更是未曾同你秋后算账,或是借故将一身官阶削落,但眼下这件事,实在是有失度量。”权帝起身,似乎是打算散步一阵,裹紧黄袍,自行走到炭火旁,略微拨动几回,而后索性于空旷无人的行宫当中来回踱步,良久才继续开口。
    “错不在于随意调遣狰衣使,错也不在于将许多事藏匿得极深,朝中许多人,其实都不如你这位颐章相勤勉克己,除非是太过出格,夜里定是不必担忧狰衣使上门,此事之错,在于不该将泊鱼帮牵扯到其中,更不该将那位偏舵主也引入此事以里。”老者语调高起两三分,于寂静宫中传开甚远,骤然压下殿外雨声。
    许久过后,老者还是走到颐章相近前,叹息一声。
    “三载过后,你便也入花甲年岁,到那时节,不如归老。”
    京城郊外近处,湖潮阁一连数日都不曾开门,昨日时节,凌滕器曾经上门,不过才踏上湖潮阁台阶,却又将手收回,无意中却是瞧见那尾狸猫也立身在屋檐下头,瞧着便是饥肠辘辘,最终是将两坛酒水搁在门前,逮住那尾已然有气无力的狸猫,使袖口遮挡雨水,携回凌字楼。
    老者从门缝当中,瞧见原本摆放刀剑的地界,赫然摆起处桌案,密密麻麻,足有十几枚空坛,少年就这么趴到桌案之中,鼾声如雷,瞧着已是许久不曾挪窝。原本凌滕器当真是火气上涌,险些一脚踹开阁门,随后却无意间瞥到,桌案之上放着张宣纸,任凭饮酒无数,竟是未有丁点打湿,不知为何火气犹如遇上连天春雨,顷刻间再无动静。
    日暮将晚的时节,云仲终究是醒转,瞧瞧眼前那幅画卷,艰涩笑了笑。
    画的是一处府邸,作画之人事无巨细,几乎将整座府邸都搬到这张宣纸上头。
    果然只有痴傻些的人儿,才能将一些东西看得清楚,且压根不顾所谓留白,所谓好坏,皆尽画于纸上。
    少年爬起身来,抹去腮边口水,听见外头仍旧春雨声乱,也不撑伞,更不添衣,随手拎起枚酒壶,推开阁门,沿流水潺潺的长街缓缓而去。
    到凌字楼前,云仲并未停足,只是略微侧过头去瞧了眼矮墙,空无一物,似乎心安许多,旋即继续迈步而走,浑身早就浇得湿透,并不去管,边走边饮,直到瞧见那家并未点灯的酒馆,其中无人,桌案已是收拾妥当,凉风时常灌入其中,晃起那些写有菜式的陈旧木牌。
    少年随处寻了处桌案坐下,叫了句店家来两壶米酒,少兑点水,言语却是戛然而止。
    五日之前,云仲来过一回,酒馆当中只剩下位自斟自饮的掌柜。
    掌柜说,自个儿年纪浅时,曾经受过庞家恩德,听闻庞家覆灭,便时常乔装打扮,在这京城当中寻人,总觉得庞府上尚有活口,大抵是上苍不忍,竟是真个叫他寻来已然学来易容法子的庞清尘,不出多久,又是寻来了那位当年受创致使痴傻的庞清风,总算能对得起庞将军当初搭救下一条性命。
    掌柜的还说,变着法的克扣银钱,其实是生怕正值痴傻的庞清风有余钱,外出闲逛饮酒,说漏嘴自个儿姓名,惹来许多麻烦,时常打骂,更是生怕庞清风性子憨傻,日后出外吃亏,哪怕是日后难以报家仇,最起码也要好生活下去,纵使养成个逆来顺受的懦弱性情,总归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掌柜喝光眼前酒,最后说,到底是没有护住庞将军的幼子,庞清风无论是痴傻,还是聪慧,心眼都是极好,原本其实能活,可为那女子能顺顺当当,将身上枷锁撇去,且打定主意将自家三哥护住,待到凌滕器与云仲来时,尘埃落定,狰衣使可归去复命,自然不会轻易动泊鱼帮中地位极高的两人,便是舍弃一条性命,将自个儿胸口迎上刀尖。
    至于庞清尘,自从那日便是杳无音讯,恐怕已是走出颐章,去到别处,将家中血仇牢牢刻到骨子里,指望有一日自个儿杀回颐章皇城,可那一日,大概自己等不到喽。
    云仲合上眼,突然大骂不止。
    “真他娘的傻,好容易瞧上自个儿心上人,到头来只送了人家两幅画,真他娘的蠢,讨女子欢心,老子又不是没教过你,就是不长记性。”
    酒馆外头风雨大作,少年又是伏桌沉沉睡去。
    门外枯树,还未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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