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痛楚刮骨时灵犀微动,云仲总觉得南公山上好像是有紫气涌动,无端便想到迟迟不曾出关的吴霜,反而是又添两分愁容。当初山门,有人递剑纵跨数国,叩破山门大阵,更是有五绝之首携一位童子模样的高手上门,若非是当日那位老僧远隔千里施展出佛门七妙之中的木砗磲阻敌,加之水君融与秋湖剑中的几枚澜沧水,略微惊退那位五绝之首,恐怕如今南公山,早已被削得平坦。
    可吴霜又是何等性情,必是有怨报怨以牙还牙,如今破开五境,没准当真便要亲至出剑之人或是五绝之首的地盘,想来若当真是如此,没准便要被五绝算计,吃过个大亏。
    山间虽尚有老樵夫坐镇,但依吴霜的性情,眼下既然破境,即便是老樵夫有心阻拦,也未必能成,故而一时间心神略微纷乱,当即便是被那柄跳脱秋湖钻到空子,瞬息痛楚猛烈起来,腹中如是有燎原火骤然升腾直起,闹腾得紧,顷刻就将云仲牢牢压到舟船当中,苦楚连绵不绝,再难起身。
    岸边立身的颜贾清,远远窥见少年抬头看向西方,不着痕迹皱皱眉,暗地之中掐算一瞬,却是并未除去烟雾缭绕的天机,事关吴霜事依旧是模糊不清,并未算出究竟破关与否。
    “倒是稀罕,原本破关动静奇大,如今怎的却是云淡风轻,丝毫窥探不出丁点端倪,反倒是这小子心头有觉,倒也是高明,能将越过五境的动静尽数遮掩住,这等能耐,着实不易。”颜贾清收回手掌心来,眉头却依旧不曾松弛,却是相当好奇以吴霜性情,如何把控得住破关时节动静,旋即摇摇头,释然自语。
    “被五绝盯上,总是件不舒坦的事,搁在往常凭他性情,没准恨不得天下人都晓得,他吴霜当年受五绝联手对付,负创极重,如今却依旧是仗剑跨进五境,虽说晚了些,但依旧是足以自傲。”
    癫子走进前来,今日竟然是衣衫整洁爽利,大抵是才洗去浑身灰尘,蹲到颜贾清一旁,望着湖波流动,神情半点也不像是个癫子,倒是面皮肃然。
    “兄台做不做买卖。”
    文人平静将目光挪到癫子身上,嘿嘿笑了两声,“免了,没有想买的物件,云小子不曾踏足修行一步,我便自然不会有什么其余心思,若你是个三境朝上的能人,我还有心将你收为死士,不过如此看来,你还不够格。”
    “年轻时候走错了路,总想着三年不出关,出关打死人,跌入了歪门邪道,致使一家老小逢难,尽数丧命与他人之手,浑噩多年,终究是想清楚很多,”汉子依旧蹲到一边,随手拔来枚芦苇把玩,望向远处湖心当中轻舟,神色安宁,更是感激,“还要多亏这位少年郎,说的那句一点点,当初在下入修行时,总觉得差那么一点点破关,差那么一点点就可触及高境,或说是鱼跃龙门,或说是飞上枝头,却忘了兴许就是那么一点点,大概要将人拦住半生。”
    颜贾清何许人也,汉子说罢这番话后,便当即是将后者身上旧事猜出个大概,嘴角微翘。
    “后悔不?”
    汉子浑身一震。
    “说不后悔是假,不过是扯谎罢了,可当初那时修行入痴,哪里还分辨得出好坏,和善老人,境界高深,总要叫人觉得,是凭空捡来个师父,恨不得事事都听他所言,致使今日。”
    颜贾清笑笑,指指湖水之中的少年,“这么说来,那小子也是你一字之师,若是无他提点,你如今尚且无智无识,同死了没分别,依旧痴癫。”
    “那你也要像当初一般,唯命是从,这才算是这笔买卖做成。”
    汉子满脸挣扎纠结之色,咬紧牙关,迟迟不曾言语,将手头那枚芦苇捏紧,干枯芦花粉碎,洒在身前。
    颜贾清掉头便走,丁点未有拖泥带水。
    “我当年不顾家中老小性命,唯命是从,却是落得个如此下场,如今孑然一身,便同两位赌上一赌,这笔买卖,在下愿意一试。”
    文人连头都没回,却是有一道黄光从肩头当中瞬息窜到汉子手头,“光说谁不会?胸前开道口,让这黄绳钻入心窍,将生死交与我,我再考虑考虑,要不要捏着鼻子帮你个忙。”
    “你这种人,双亲妻儿性命都不在意,惹祸上身,又怎能信你所说是真。”
    汉子呆呆托着那枚极细的黄绳,直到颜贾清身形离去,已不可见时,才缓缓苦笑两声,跪到湖岸前头,而后将黄绳扔到一边,快步起身,逃也似地跑去湖岸棚屋处,紧闭屋门。
    癫子不是癫子的时节,唤作宁泉安,家中虽于此地算不得大户人家,但终归是平安富足,宁老汉渔樵多年,尚有一手相当精妙的削木制物的能耐,无论是桃苑岛还是桃苑乡之中,不少人都是晓得宁老汉有这等本事,常年有前来置办家当的村落中人,就算是宁老汉向来不愿收取银两,依旧是不少人前来送上些物件,或是干脆将上好木料送到老汉手上,除却置办摆件与家什之外,尽数赠与宁老汉,故而这些年来,家中银钱倒是向来不缺。
    宁泉安少年时节,倒是学来一身泅水捕鱼的能耐,加之本就皮相不赖,才及冠不久,便是凭自个儿能耐娶来村落当中一位顶好瞧的姑娘,不出三载膝下便添两子,无忧且乐,倘若当年不曾于湖眼当中找寻到那枚记有修行法门的金书简,大抵如今膝下二子,大多已是快要及冠。
    从湖眼之下那方突兀显现的石柱当中找寻到那枚书简过后,宁泉安便是一发不可收拾,日日按书中所记苦修,不知是天资过人,还是那枚书卷当中所记修行法门玄妙,竟是不出一载便破入虚念念三的境界,可汉子无论再如何修行,却是死活都难以破入三境,一连两年毫无寸进,故而也是越发焦急,家中人不知此事,倒也是时常宽慰宁泉安,而后者向来不曾如实相告。
    直到一位老者突兀走入村落当中,径直前去宁泉安家中,略微打量过汉子家中几人过后,却是当真传与宁泉安修行心得精要,后者自此一发不可收拾,日日苦修,且唯老者马首是瞻,恭敬万分,索性于家宅外再行修葺起一间住处,方便时时上前倾听教诲。
    而那一日之间宁泉安捕鱼回返时,却是无端瞧见家中火起,待到返家时节,却是发觉家中五人,已然是烧得面目全非,村落当中郎中前来入殓时,言说五人皆是误食毒鱼,可汉子分明晓得这湖中少有毒鱼,宁老汉更是捕鱼多年,怎会不识毒鱼模样,急火攻心之下,竟是当真疯癫过去,再未曾有丁点神智。
    汉子无声无息走入棚屋当中,从角落当中拿出枚已然烧走形的拨浪鼓,轻轻晃动两下,只听得沉闷声响。
    宁泉安如今还记得,当初火光当中,分明瞧见那老者满脸笑意,背上多了枚口袋,身形瞬息无影无踪。
    宁老汉那柄柴刀,依旧立在棚屋边上,汉子抬手拿起,猛然贯入胸膛,而后缓缓起身,从棚屋当中走向湖岸,任凭血流如注,走到那尾黄绳近前,无力跪倒。说来也怪,那黄绳倒是并未急切,而是沿汉子脚印,将血水一并吸入绳中,而后才不紧不慢,没入汉子胸口当中,伤势痊愈如初。
    “自打今日没有宁泉安,唯有黄龙座下死士一人,虽也不过是堪堪三境,但好歹能为我所用,这笔买卖,成了。”棚屋当中走出一人,文人打扮,肩头扛着一尾黄龙,从容走到汉子身前,手上还捏着枚已然焦黑的拨浪鼓,蹲到宁泉安身旁,摇晃两下手头的拨浪鼓,嘴角噙笑。
    “挺好玩,难得能瞧见此物,帮你个忙,本就是两两得益,不过还是要先说说,那老混账的底细。”
    “那人曾说自己隐于南山,摘星食露。”汉子如实道来,却发觉心头犹如古井,未曾起丁点波澜,连带语气也是生涩麻木。
    现出本相的颜贾清点点头,嗤笑不已,“话倒是说得出尘,但这障眼法,可真真算不得什么高明能耐,你虽说是修行天资中下,可这体魄却是难见,大概家中人皆是有这般古怪血脉,不然黄龙也断然不至于如此感兴趣,八成是被人瞧上了眼。前几日我曾见过这村落里的郎中,依他所言,所说那五具尸首体貌极似你家中人,但未必就真是葬身火海。”
    “若是有物件对你有用,与其放任其毁去,倒不如狸猫换太子,且大抵可避开世上那些自以为把持正道的仙家注意,如此一来,最是合理,但为何不曾将你也一并收去,这才是其中疑问所在。”文人将拨浪鼓放下,从怀中抽出一方布帕,仔仔细细裹将起来,揣到汉子怀中,“别弄丢了,倘若日后当真寻到那老王八,也好给家中人一个交代。”
    汉子木讷接过,仔仔细细放在心窝旁,恭敬行大礼。
    文人躲也没躲,而是心满意足闭上两眼,天晴云淡,很是有些想念那酿酒铺面当中的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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