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书文其貌不扬,身形短小瘦削,尤其身上穿着宽大的长衫,显得他更有些——不修边幅?
    好吧,其实是有些滑稽,但这么说对这位性情耿直、嫉恶如仇的宗师未免有些不尊重。
    可他看起来真的不像是个习武之人。
    这就是号称“刚拳无二打、神枪李书文”的一代宗师吗?
    要是没人介绍,这人看起来不就是个种苞米的东北老汉吗?
    但当李书文一开口,你就会忽视他样貌的伪装性,明白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了。
    女眷们都回避了,刘海清也根本没进院子来。
    苏乙和陈识二人双双拜见过李书文后,老人一点头,上下打量一番苏乙,开口道:“耿兄弟,我有三个问题,你能不能为我解惑?”
    “李师傅请问,我定知无不答。”苏乙道。
    “不必,只需出自真心即可。”李书文摆摆手。
    “第一问,习武为何?”李书文问道。
    “打人,杀人!”苏乙答道。
    李书文面无表情,接着问:“第二问,若有作奸犯科之人落在你手,若遇不忿起了杀心当如何?”
    “杀!”苏乙不假思索,只答了一个字。
    “第三问,杀机为何而克制?”李书文紧紧盯着苏乙的眼睛。
    这个问题让苏乙微微沉吟,才缓缓道:“为国,也为己。”
    李书文微微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别人说为国两字,我定唾他一脸,扭头就走。但你说这两个字,我信。”
    话锋一转:“我有一身技艺,你可想学?”
    苏乙内心一震,心砰砰直跳,嘴上却道:“承蒙抬爱,但李师傅,我已有师承……”
    “那耽误啥?”李书文晒然一笑,“又不让你真拜师,跪下给我磕一个,功夫就传你。”
    “为何?”苏乙问道。
    “看你顺眼。”李书文道。
    “仅是如此?”苏乙却有些不信。
    他信李书文是个豪爽的人,但不信这人豪爽到见了苏乙一面就要传苏乙武功。
    这不是豪爽,这是莫名其妙。
    法不可轻传,李书文再看苏乙顺眼,只怕也不会这么轻易就教苏乙武功的。
    所以苏乙猜测肯定另有原因。
    好在李书文也没隐瞒,摆摆手道:“受人之托,但主要是我愿意。行了,别扯这些没用的,你就说愿不愿意学吧!”
    苏乙沉默,小心下了轮椅,跪在地上“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今日,叫您一声师父,求您传得真艺!”
    “好!”李书文欣然受了,转头对目瞪口呆的陈识道:“小伙儿,你是就在这儿看着还是回避一下?”
    陈识如梦初醒,急忙道:“回避,我回避,李前辈!陈识以咏春拳的名义起誓,绝不偷学前辈绝学,也会勒令家人,绝不行偷窥之事,请前辈放心!”
    “嗯,你这娃儿也不错。”李书文满意点头,“果然是什么人跟什么人在一块儿,你去吧,我信你。”
    “好的前辈!”陈识急忙应下,然后转头对苏乙肃然道:“师弟,今日你承蒙李前辈看重,要传你绝技,你须拿出十二分精神仔细研习,不得有半分懈怠,以免辜负李前辈一番苦心;对李前辈,要以师礼尊之敬之,绝不能有半点失了礼。否则就算李前辈不计较,师兄我也是要以门规严惩你,你可记得了?”
    苏乙知道陈识这话不是为了苛责自己,而是说给李书文听的,是为自己好。
    “我都记下了,师兄!”他抱拳对陈识道。
    “好!”陈识这才满意点头。
    “卉儿,卉儿……”他叫来赵国卉,将他推走了,院中很快就剩下苏乙和李书文两人。
    李书文没有废话,直接拉开架势就练,边练边讲解。
    “八极拳有三趟拳路,小架、八极、六大开。其中小架乃八极之基本功,想要练好八极拳,必须从小架开始学起,所谓双拳齐出站中央,开步两肘勒胸膛,双手一合分左右,拧身扣步左右扬……”
    李书文边打拳边讲解,不光讲每个招式的动作标准、发力方式及功用,还讲招式的拆解和用法,讲得十分详细。
    李书文授徒无数,对于教学这方面很有经验,基本上他讲一遍的东西,有些基础的人都能理解。
    苏乙认真聆听,用心记下。
    很快,两人一个讲,一个听,用了一下午的时间,把八极拳的小架讲了个七七八八。
    太阳西斜之时,李书文突然停下,砸吧砸吧嘴:“渴了,也饿了,管饭不?”
    “管!”苏乙愣了下急忙道,“师兄!师兄!”
    他大叫两声,好一会儿门里才开门,赵国卉走了出来。
    “李老先生,良辰,可是饿了?”赵国卉笑着问道,“饭菜早备下了,你师兄说怕打扰你们,一直没让我们出来叫你们。方菲几次想给你吃药换药,也被师兄拦下了,她还骂了你师兄一顿呢。”
    李书文哈哈一笑:“你男人是个实诚人,不过不必如此,不是武人,进出无妨,站在边上看个热闹都无妨。闺女,这几日我就住这儿了,等教完了拳,我就走。”
    “您老随便住,拿这儿当自己家。”赵国卉立刻道,“吃的用的住的有什么要求您也随便提,当我们是您儿女一样,千万甭客气。”
    “敞亮,是个拿得住事儿,当得住家的好女人。”李书文竖起大拇指,“你们家以后肯定兴旺。”
    “您老金口,我就借您吉言了。”
    饭菜不算太丰盛,但荤素搭配,吃得十分舒心。
    李书文吃饭端着碗风卷残云,也不说话。
    苏乙饭后换了药后,又来到院子里,李书文早就在这儿等着了。
    “刚饱餐,不宜动,来来来,咱爷俩聊会儿天。”李书文招呼苏乙到他跟前。
    “就聊聊你在擂台上打的那几场吧,主要是猴儿拳、铁砂掌、查拳还有最后的点穴功。这四场你打得很艰难,一身本事,最多能发挥出六成。若不是天赋异禀,表现出色,你是很有可能落败的。”
    李书文无论说话还是做事都很雷厉风行,根本没有闲话废话,直接开门见山就入了正题。
    苏乙点头表示认同:“这四场我的确赢得侥幸,猴儿拳那场,最后那招我再慢半拍,躺下的就是我了。铁砂掌那场更是惊险,若非灵光一闪用了鹞子翻身,我不败也得受伤。”
    “和太和门罗玉一战,其实赢得更侥幸。他但凡小心一点,也不会被我在最后关头抓住机会反败为胜。也只有查拳那场我还算有把握,但就如您老所说,那场我的实力最多发挥六成。”
    “其实按你的本事不该这样,你知道你为什么打得这么艰难吗?”李书文问道。
    “请前辈指点。”苏乙抱拳恭敬道。
    “第一,你不了解各门各派的招数和套路。”李书文道,“我看你在台上的表现,应该之前很少有人给你喂招,至少你今天打的这几场,没人给你喂过这些拳种的招,对不对?”
    “前辈目光如炬。”苏乙点头,“对于国术我知之甚少,了解的只有咏春、八卦两门功夫。”
    “当今武人,哪个不对别派的武功招数了如指掌?”李书文道,“会不会练是一回事,但有没有眼力看出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除了偏远小拳种,但凡是能出师的武人都对大门大派的武功招数能一口叫出,因为在师门里,徒弟出师前最后一步就是请各门各派的武人来给徒弟喂招。”
    “所以上了擂台,大多数时候武人都对自己的对手有个大概的了解。他是八卦门的,会怎么打,怎么进招,练太极的又是什么风格,查拳的架子怎么破,怎么应对,基本对方一报门派,你心里就应该有个底,这场要怎么打,该怎么赢。”
    “正常来说,别人用什么招打,你用什么招防,都是平常就想好了的,上了场见了招,下意识就把练好的套路使出来。要说临场才去想怎么破招,只有少数武人才能做到,这也是你前五场赢得那么轻松的原因,因为他们没见过你的招,就不知道怎么破了。”
    “但你也别小看他们,在擂台上,他们碰到别人,说不定就能赢。比如你第二场打败的李春年,你两个回合就败了他,但你知不知道,差点败了你的罗玉,已经败给他三次了?”
    “而且李春年下次再跟你打,他也能给你造成威胁。”
    “但是你不行,因为你对太极的招数套路你是一概不知,什么也不懂。”
    “别人都是没打就了解对手了,你呢,要边打边熟悉,可不就被动了?可不就打得艰难了?”
    “你能赢,靠的全是你的天赋和你新奇的打法,没有半点经验可言。但你的天赋不可能每次都让你逢凶化吉,你的打法再新奇,也已经开始被人研究,被人破解了。”
    “我敢说,接下来你要是还是之前打擂的水平上台,第二轮的比赛你都很难过关。”
    “不是因为你的武功不厉害,而是因为你空有本事,发挥不出来;对手对你逐渐了解,你对你的对手却还是一无所知。”
    “其实你看似以新奇制胜,但对你来说,别人的武功何尝不新奇?”
    “别人对你不了解,是因为你新,你对别人不了解,就是因为你蠢!”
    “各门各派的招式套路都摆在那儿,有什么绝活儿也基本都是公开的秘密,你为什么不去了解?你打的那么难,怪谁?”
    李书文说得是快人快语,毫无顾忌,苏乙听得大汗淋漓。
    宗师就是宗师,看问题透彻入骨,一眼就发现了苏乙的缺陷短板所在。
    “我的武功,拿手的一是大杆子,二是八极拳。但这些年走南闯北,也见识了不少拳种。”李书文道,“我教你三天,能得多少,在你。不过除了教你我的武功,我也会给你演示一些别派的武功,让你长长见识,免得上了擂台两眼一抓瞎。”
    “你受了伤行动不便,就坐着看着吧。”
    李书文说罢,也不等苏乙回话,便起身接着开始接着之前的继续教,一直到天彻底黑了才停下。
    第二天又用了一整天时间,李书文才把八极拳的东西教完了。
    在每日三餐后的半个小时,李书文用这个时间为苏乙讲解别派武功的招数,但只是演示,大概说说,并不详细,算是为苏乙增长见识。
    第三天的时候,李书文找了根竹竿削尖做枪,给苏乙教导他的另一门拿手绝活——大杆子。
    这门功夫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神乎其神!
    李书文既可以把院中足有百斤重的石头凳子用枪头挑起抡上一整圈,也能用大枪扎一根点燃的香,做到香灭而不断。
    最神乎其神的是,他在苏乙鼻尖贴一粒米饭,一枪把米饭扎走,却不伤苏乙的鼻子分毫!
    这种技艺,已近乎于道了!
    当李书文演示完自己的武功,苏乙被震撼了良久,最后只说了一句话。
    “这种枪法,我一辈子也练不出来!”
    这不是谦虚,而是事实。
    因为这种枪法,才是真正的“人器合一”。苏乙的刀法,只是对刀准确精准地运用而已。
    李书文的枪法是活的,是灵动的;但苏乙的刀却是死的,是匠气十足的。
    苏乙对此自愧不如。
    而他之所以说自己练不出来这种枪法,是因为苏乙对自己有自知之明。
    想要达到李书文的境界,拥有他这样出神入化的枪法,必须对枪十足热爱,且非得数十年如一日苦苦修炼不成,根本没有捷径可走。
    练几十年,并且依然对这杆枪热爱如故,才有可能达到李书文这样的境界。
    苏乙能做到吗?
    他根本做不到。
    任何武器对苏乙来说,只是杀人打斗的工具,他根本做不到“热爱”二字。
    所以他说,他这辈子都练不成李书文这样的枪法。
    “你的路不是枪,自然成不了我。”李书文道,“这世上本就只有一个李书文,只能有一个!”
    李书文说这话的时候,苏乙突然感觉他一米六的个子瞬间长到了两米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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