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逼问他了!”不等苏乙说话,宫宝森就打断了李书文。
    “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不是简单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说得完的。”宫宝森看着苏乙,“也不是谁对谁错,就能说得清的。这世上的有些事啊,其实本来也无关对错是非,只是命运使然,你说我这话对吗?”
    “宫师傅说的是。”苏乙默然片刻,缓缓点头道。
    宫宝森走上前去,俯下身把苏乙扶了起来。
    他拍拍苏乙的肩膀,又替他整理了一下衣领。
    “功夫、名声、担子……我把能给你的,都给你了,好的坏的都有。”宫宝森有些感慨地笑道,“你是个好孩子,照单全收,没有挑三拣四。这让我更加确定,我没有挑错人,国术后继有人,我也就放心了。”
    “我一辈子顾大局,为公心,但这一次,我想自私一回。我要为我自己的事儿,任性一次。良辰,我之前说你不欠我什么,这话其实不全对,至少这场生死斗,是你一直欠我的一个交代,你认吗?”
    苏乙心绪起伏。
    他想到宫宝森传授自己叶底藏花和老猿挂印这两招后,跟自己说过的那番话。
    那几乎是直抒胸臆,毫无保留的肺腑之言了。
    他其实早就知道,这场比斗不可避免,无法逃避。
    “我认。”苏乙叹了口气道。
    “认就好啊。”宫宝森笑了,“那咱爷俩就好好搭把手。你不必对我礼让三分,我也不必对你手下留情,咱们纯纯粹粹,手底下见真章。”
    “好!”苏乙再次点头。
    宫宝森看向丁连山:“师哥, 这一战后, 恩怨两消。”
    “谁的恩?谁的怨?”丁连山面无表情。
    “这时候, 师哥要跟我分个彼此?”宫宝森反问。
    “也许当年我离开东北的时候,就该跟你断个干净。”丁连山叹了口气,“打吧, 打吧。”
    宫宝森眼中泛泪,对丁连山深深一躬。
    “各位, 劳烦大家伙儿做个见证!”宫宝森对众人抱拳, 最后目光落在李书文身上。
    “不必说了, 我懂。”李书文沉着脸道,“你宫猴子精的跟猴似的, 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一向比我都拎得清!我有什么资格教你做事?你做,我听着看着便是, 跟以前一样!”
    说罢, 宫宝森抱拳对周围环顾一周,肃然道:“各位,拳脚无眼, 生死由天!此战,无论结果如何, 恩怨是非都就此罢休,请各位见证!”
    宗师们纷纷肃然抱拳。
    “你要做的, 是继往开来的大事,要做的是我们这一辈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宫宝森看着苏乙,“所以至少你是要胜过我的。要是连我都胜不过……你有什么资格带领国术走下去?”
    “拿出你所有的本事吧,不然,今天你过不了这关!”宫宝森深深吐纳,做出起手式。
    苏乙摒弃一切私心杂念,鞠躬一礼,对宫宝森道:“宫师傅,得罪了!”
    他走上前来,以小臂和宫宝森相触碰。
    这是搭手为礼,意为请前辈多多指教。
    宫宝森笑了笑,下一秒目光一凝,突然五指微张,抓向苏乙面门。
    这是六十四手中的云龙探爪,苏乙怎能不认得?
    当下他同样以宫家六十四手中的仙人拨米来抵挡,双手呈捧米状,将这一抓托举上半空。
    紧跟着苏乙便侧身拧腰,躲过宫宝森自下方无声无息直击自己胸膛的进步冲捶,同时一手抓住宫宝森的手腕,脚向后迈步,将对方拉向自己这边,另一手一掌拍向宫宝森的面门。
    这一招叫顺手牵羊,连消带打,同样是六十四手里的招式。
    宫宝森突然爆发,他一记撩阴腿踢向苏乙的裆部,同时就着苏乙这么一拉, 身子猛地向苏乙冲撞而来!
    这是野马撞槽,六十四手中十分阴毒凶猛的招式。
    苏乙在宫宝森动的同时突然撤步转身,躲过撩阴腿,拉着宫宝森的手臂不撒, 背对宫宝森,将其手臂扛在肩头一拽一拧, 同时另一只手肘悄然无息向后一顶,痛击宫宝森肋下!
    这招叫做周仓扛刀!
    啪!
    宫宝森手掌挡住苏乙阴戳戳的肘击,突然翻掌转换,手掌自苏乙臂弯中穿插而上,同时另一只被苏乙拿住的手臂猛地剧烈颤动,如过电般,顿时挣脱苏乙的擒拿。
    宫宝森进半步将脚插在苏乙两腿之间,然后左右手上下穿插,如此一来苏乙眼看就有要被擒拿扳倒的危险。
    这一招的名堂叫做金蝉脱壳,
    但苏乙反应不慢,在宫宝森挣脱他擒拿的第一时间突然拧腰转身,脚底下步法一掰一扣完成转身,进步挎臂斜斜一靠,宫宝森顿时不得不后退,躲过他这一招懒龙卧枕。
    双方你来我往,越打越快,所用尽是宫家六十四手的招式!
    打得不可谓不凶险,不可谓不凶狠!
    宫宝森步步紧逼,而苏乙见招拆招,两人根本就不相上下!
    不一会儿,两人同时一记叶底藏花,双掌狠狠拍在一起,各自踉跄着倒退。
    宫宝森大喝一声,突然大开大合,长拳开路再次扑打上去。
    这次却是换了形意拳的招数。
    而苏乙则以咏春短桥窄马近身缠打应对。
    你来我往,又拆了几十招,宫宝森杀气淋漓使出老猿挂印,凶猛霸气,而苏乙却以咏春标指的功夫连消带打化解了这记杀招,并趁宫宝森招式用老,摊膀伏三板斧齐上,打得宫宝森不得不连连后退,暂避其峰。
    宫宝森眼神一凝,再次扑上来,这次却是劈挂、燕青、太极,各种拳路都糅杂一起,肆意挥洒!
    这便是真正的宗师之能,到了他们这种境界,天下武功俯仰皆拾,信手拈来。
    他们欠缺的不再是见识和临场发挥经验,而是理念,是想法。
    苏乙这次换上了八极拳路,硬桥硬马,和宫宝森继续见招拆招。
    宫宝森经验老到,招式连贯一气呵成,收放自如,举手抬足都颇具韵味,劲力转换毫无痕迹,尽见功底。
    而相对来说苏乙的攻防并不能行云流水,在发劲方面有时候并不能做到随意调整,本来末梢用劲的招式,他会用整劲;本来下盘发力的招式,他用膂力。
    但这并不妨碍苏乙隐隐压制宫宝森的现实。
    速度、力气、敏捷和天马行空的想法,不拘一格的进攻手法,不但弥补了苏乙经验和境界上的不足,而且还凭借这些方面的优势完全压制住了宫宝森。
    如果宫宝森再年轻个二十年,苏乙做不到这一点,但宫宝森今年六十三岁了。
    拳怕少壮,再是宗师也敌不过岁月摧残。
    他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能和世界第一能打的人打到这份上,已足见厉害。
    更别提,他会的,苏乙都会,但苏乙会的,有的却是他不会的。
    打到这个程度,宫宝森自然明白他奈何不了苏乙了,因为苏乙自始至终都在以传统武学跟他对打,苏乙最擅长的综合格斗术,根本没有用上。
    苏乙是在让着他。
    “两个人都没有杀意,同臣兄,你该放心了。”杨成普笑着道。
    李书文也松了口气道:“这才对嘛,老胳膊老腿的跟孩子较什么劲,活了一辈子,有什么看不开的?”
    马应涂却有些紧张,突然道:“再打下去已经没意义了,小耿明显让着他呢,他还不停下,是不是太没皮没脸了?”
    宗师们齐齐一怔。
    对呀,还不停下,打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宫宝森依然没有停下的意思。
    他依旧肆意挥洒着招式,演练着这辈子他学过的所有武功。
    到了最后,甚至连他最初学的五禽戏和七步拳都打了出来。
    他的步履开始蹒跚。
    他的气喘如风箱。
    他大汗淋漓。
    他双臂颤抖。
    但他的表情却依然坚如磐石。
    他的眼神……
    他的眼神,满是追忆。
    他在回顾自己的一一生。
    他这一生,都融在他现在打出来的一趟趟拳里。
    活了一辈子,他最终把自己的骨血精神,都活成了拳。
    苏乙不傻,他已然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想停下来,但当他流露出这个意思的时候,宫宝森却立刻加紧攻击,缠住他,不让他退缩,不让他停下。
    宫宝森没有再拿他当敌人、当对手,而是把他当成了听他讲故事的后辈。
    良辰,这就是我的一生啊,你可瞧好了……
    你让我讲完,
    你让我,
    慢慢给你讲完……
    虎形、龙形、象形、蛇形……
    少林拳、武当拳、查拳、燕青拳……
    我这一生啊,真是学了好多好多的拳法。
    良辰啊,你多学一点,你要把它们传下去。
    这是国术。
    这是,
    我的一生。
    宫宝森最后打出的一招,是太极拳里的白鹤亮翅。
    他就像是一只高傲的白鹤一样舒展着羽翼,但颤动的四肢,最终再难坚持,脸色突然潮红,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便如折了翼的大鸟向下匍匐而去。
    他这一生太长太长,终究还是没有讲完……
    面色大变的苏乙一个箭步窜上前去,就要将宫宝森搂在了怀里。
    “让开!”
    有人突然一把将他狠狠推开,苏乙狼狈翻滚几周才停下来。
    他心神因宫宝森而失守,竟完全没有察觉有人从旁边靠近,也完全没能对这简简单单的一推,做出任何反应。
    这是不应该的,如果刚才是有人拿刀捅他,苏乙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推他的人是丁连山。
    丁连山推开苏乙,抢先把宫宝森抱在怀里。
    “宝森!宝森!”丁连山目眦欲裂,“你这是咋了?你这是、这是咋地啦!哎呀……”
    他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宫宝森虚弱地笑着:“师哥,杀我者,哲彭人。我是中了小鬼子的毒了,跟耿良辰无关,冤有头,债有……”
    “我懂!我懂!你师哥还没老糊涂,你的意思,我还能不懂吗我?”丁连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说你、你……你不就是打给我看的吗?你想告诉我,这孩子是好样的,不该死!你告诉我这孩子什么都好,他该活着!你还告诉我,你报仇了,但是你打不过他了,对不?哎呦我……我还能不知道你?你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要拉啥屎……”
    “师哥懂我。”宫宝森欣慰地笑着。
    “走,去瞧大夫!”丁连山抹了把涕泪,就要抱起宫宝森。
    但却被宫宝森拦住。
    “鬼子费尽心思才把毒喂到我嘴里,能是大夫瞧好的吗?别费心思了……”宫宝森喘息着道,嘴角又汩汩溢出黑褐色的血。
    “宝森!你、你……你让师哥咋说你?啊?咋说你?”丁连山泪流不止,痛苦不能自已。
    “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苏乙此刻也目眦欲裂,热泪夺眶而出,“您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一场胜负而已,今年不行还有明年!您何必啊!”
    他哪儿能猜不到事情是怎么回事?
    他怎么能猜不到?
    “是我自己选的。”宫宝森笑呵呵道,“这不是一场胜负,你们都应该懂。我也不是一心求死,我只是想保险点儿,活了一辈子就这么一个奔头,眼看要实现了,不能出半点岔子啊……”
    “你这老东西!你干嘛不跟我们商量!啊?你为啥不跟我们商量!”李书文虎目含泪呵斥道,“一人计短,兴许咱们能想出好办法呢!”
    “宫猴子一向刚愎自用,你们又不是不知道!”马应涂冷笑,眼珠却通红。
    宫宝森的眼神落在他身上,虚弱笑道:“应涂,那件事儿,是我错啦,是、是我对不住你……”
    “能再听你喊我、喊我一声羽田大哥,真好啊……”宫宝森欣慰笑着,却边说边吐血,气色越来越差,越来越虚弱。
    “你别说话了,羽田大哥,咱们找大夫,咱们去找大夫!”马应涂握住宫宝森的手哭泣叫道。
    宫宝森想要摇摇头,但就是这个动作似乎都难以完成。
    他的目光落在了丁连山身上。
    丁连山含泪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宝森,咱们和耿良辰的恩恩怨怨,从今天开始,一笔勾销!”
    宫宝森喘息着,费力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
    丁连山急忙把手伸进他的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来。
    信封上没有写任何字,但想来,这是宫宝森最后想说的话。
    “宫师傅……”苏乙凑到跟前,巨大的悲恸让他难以自抑,泪水止不住滑落。
    宫宝森用悲悯的眼神看着苏乙微微摇头。
    “无、无憾啦……”
    这是他说出的最后三个字,便带着笑容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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