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已渐渐落了下去,卧房内没有点灯,却有屋外廊檐下挂着的灯笼红光隐隐地透进来。
    秋夜本是微凉的,但因有这暖暖的光晕笼着,便也不觉得寒了。叶南枝睡不着时,便爱盯着那灯笼的影子看,大红的颜色总是会叫人回想起许多欢喜的事儿来。
    譬如,师爷寿辰那日,不仅他们的院里挂了许多灯笼,连戏园里也张灯结彩了起来,b年三十还要热闹。
    寿宴吃到一半,师哥便拉着她的手去看放花。
    那些烟花爆竹是师父给师爷送的寿礼,老人家喜欢热闹,师父便托了一位做烟火生意的戏迷从苏南进购来的。爆竹八万响,烟花色五十,都是沪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讲排场时最喜用的。
    师爷的家院外,围了一圈的街坊,大伙儿难得见着这么新奇的烟花。
    她紧紧地攥着师哥的手,从人群中挤出头来。
    站在正中间的,是给这烟花点火的人。那人的模样,她到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是b戏文里降了红鬃烈马的薛平贵还要威风凛凛。
    只见他手里夹一支燃了一半的纸烟,弹了一长截的烟灰,而后紧嘬一口,让烟头的火光更灿一些。
    师哥在她身后,用双手捂住她的耳朵。
    “嗖”地一声,烟花里的火药冲破纸壳,升到天上。再一声震天的巨响,便有一束束的流光划过天际,而后悄无声息地陨落。
    红的、绿的、金的光,交错更迭,好看却短暂得令人慨叹。
    师哥说:“多好啊,热热闹闹的。丫头,等成婚的时候我也要弄这么些好看的烟花,你说好不好?”
    叶南枝听了,羞涩地点点头。
    最后一束光在天空中黯淡了下来,她肉了肉眼,再睁开,发现周遭的一切都b刚才要暗了许多。只见到那些大红的灯笼照在每个人的脸上,都是艳羡且欢欣的表情。
    其实,在师哥说那话之前,她想的是,等到她成婚时,有没有烟花无所谓,但一定也要弄上这么些的灯笼。因为那些烟花,她盖着盖头被关在洞房里,一定是看不到的。但那大红的灯笼,随处可见,便是b任何东西都要显得喜庆的。
    厉北山与她面对面地躺着,见她忽而微微浅笑,便伸手过去揽住了她的腰。
    “想到什么了,偷偷地笑?”
    他的脸上有一层茸茸的光,平日显得y朗的轮廓,此时竟变得柔和了许多。
    叶南枝往他怀里拱了拱,说道:“想到了小时候的事儿,师爷过寿时,有好多好多红色的灯笼,热闹极了。”
    这是第一次听她提及小时候,厉北山一手搂着她,一手放在她头上抚摸着,仿佛现下他怀里拥着的就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看起来,你幼年时一定挺有趣的。”
    “嗯,除了练功苦了点,泰半都是有趣儿的。”叶南枝说着,便抬头看他,“二爷呢?二爷小的时候有什么趣事么?”
    “趣事啊……”厉北山想了想,这才说道:“既然你说到了灯笼,那我就给你说个有关灯笼的故事吧。”
    叶南枝点点头,依偎在他身边,做好了听故事的准备。
    十多年前,日俄战争以后,日本占领了南满铁路附近的区域,并且不断扩大。
    奉天城内,黑头发、h皮肤的已经不全是在这片国土上生长出来的人,还有那些表面上看起来彬彬有礼,生性却好争夺的倭人。他们的男人喜欢随身携带武器,他们的女人脸像死人一样煞白,他们的小孩会说中国话,但当他们用稚嫩的童音说出“支那、支那”时,总是会叫人浑身不舒服。
    他们从一个岛国漂洋过海而来,就这样生活在了奉天,他过他们的节日,也过中国人的节日。不知是从前就有的习俗,还是入乡随俗的缘故,总之,一个节日让他们过起来,反倒b中国人还要添上许多规矩。
    端艳节时,他们也会吃粽子,但是还要在家门口挂出彩色的鲤鱼旗。上元节时,他们也会制灯赏灯,但他们的灯笼总是有很多根排列密集的横骨,尽管色彩也十分浓艳,但绘在上头的人物、鸟兽,还是能让本地的人一眼就辨出这是不同于中国灯笼的外来之物。
    那一年的上元节,厉北山10岁,兄长厉北岩大他两岁,俩人都是奉天城里少爷帮的小头头。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哪怕是在孩子团里,这话也是一样。
    厉北岩自小鬼点子多,又是那帮孩子里年纪最大的,在那群少爷帮中自然有着威信。而厉北山虽然是那群少爷里最不爱说话的一个,但做起事来,却很有自己的主意,于是也有一小部分的追随者。
    就是这年的上元灯会,两个男孩带着他们的伙伴出街赏灯,呼啦啦的一群,看着好不威风。厉家最小的小女儿厉骁骁也跟着他们出来凑热闹。她一手拉着厉北岩,一手提着一盏形制精巧的走马灯走在最前面。小洋服一穿,小下巴一抬,模样像极了出巡的公主。
    只是这公主没什么规矩,见着稀奇的玩意儿便会撒开厉北岩的手,直奔那个玩意儿去。灯会人多,厉骁骁个子又小,跑着跑着便跑丢了。
    厉北山心里着急起来,毕竟那会儿的奉天城,还不是他老子厉震霆的天下。而在这条紧挨日租界的花灯街上,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的日本人多得是。
    他和厉北岩带着人分头去找,把整条花灯街都翻遍了,也没能找到厉骁骁的身影。
    再过一条街就是日租界了,厉北山站定着出神,耳边却隐隐传来女孩的哭声。
    “是骁骁吗?”听到这儿时,叶南枝焦急地问他。
    厉北山点点头,“是大哥先找到她的。”
    “哎,找到了就好。”叶南枝松了一口气,用手抚了抚自己的穴口。
    “找到她时,她哭得很厉害,因为手里的那盏走马灯被人换了一盏。”
    “被人换了?”
    “嗯,被人换成了一盏日本灯笼。上面画着一只猪,还写着‘支那’二字。”
    叶南枝听到这儿,那只刚抚过穴口的手,越攥越紧。
    厉北山把她攥紧的拳头握进自己的手心里,脸上浮起淡淡的笑。那笑,带着无奈,也带着对自我的嘲解。
    他肉了肉她的头,说道:“你吧……傻得就像我小时候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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