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日清晨,太阳尚未升起,叶清已早早出门,顺着走了快十年的道路往自己教课的族学行去。
    十月初的清晨已见凉意,这让他在紧了紧自己衣襟的同时,也让脚步更快,想着尽快到族学,不受这风吹。不想在路过本坊那家熟悉的小书铺时,他却一眼瞧见了放在醒目处的那一叠报纸,这让他毫不犹豫就把步子一转,直奔过去:“老陈,新一期的纵横报今日到了吗?”
    那书铺老板与他也是老相识了,此时便笑着拿起一份递了过来:“叶教授倒是来得巧,这报纸是小半个时辰前送来的,正是纵横报。”教授是对此时在各官学私学中那些先生们的尊称。
    “那就来一份,还是老价钱吧?”叶清说着已接过报纸,同时递过去十文大钱,这才继续转身走人。
    这都过去一年多了,自打这纵横报出现,他几乎是每期都看,每期都买。想着当初一开始时人家还是沿街白送的,然后就变成三文、五文,八文,到如今更是达到了十文,报纸的价格当真涨得飞快啊。
    但是,洛阳城里依然有许多人和他一样,居然就肯省下一些钱来每月买上两份报纸。这当然是因为纵横报的内容够精彩了,对许多百姓来说,光是那最后两版的小说就足够回价了,更别提前面还有相当精彩的本地新闻轶事了。
    叶清一开始却是被报上那关于“红袖招”美人的轶事,以及那首“人生若只如初见”的诗句给吸引的,再然后就是小说和城中趣闻了,看成了习惯后,即便纵横报变成一月两期,他也愿意从荷包里省出那么二十文钱来买报,不过也只限于纵横报,其他那些内容明显更低下的报纸他是看都不看一眼的。
    在拿着报纸来到族学,忙活了一上午后,叶清才重新回到自己歇息的堂屋里,捧一杯热茶,拿出报纸,优哉游哉地享受起闲暇时光来。
    他有个习惯,看报总喜欢从后往前看,今日也是一样,先看那还在连载的《仙侣情缘》,这小说自然没有之前的封神和包公案来得精彩,但对男女感情的描写却还很不错,看着那些能御剑飞行,翻江倒海的修仙者也如凡人般爱得死去活来的,倒也颇觉有趣,反正当他把这内容讲给自己浑家听时,她可是挺为男女主角感到揪心的。
    还没等叶清把这次的小说内容看完呢,一旁已有其他先生凑了过来,冲他说道:“看前面,第一版的,那才精彩呢。”
    “嗯,有什么精彩的?难道是这次归海居又有人辩出好说辞来了?”叶清随口问着,还是依着对方的意思,把报纸翻转过来,对这个今年才新出现的栏目,他倒也颇为欣赏,有时都恨不能自己也去归海居里与人辩论一番呢。
    结果这一看之下,他的目光却完全被第一版最醒目处的那个标题给吸引了去,其他内容全被忽视——《惊!朝廷高官竟曾犯下累累罪行!》
    这等哗众取宠,只为博人眼球的题目放到后世都被某些标题党给用滥了,再有人用,一般人都会嗤之以鼻,然后直接避过不看。可这放在几百年前,却是那样的新鲜,那样的夺人眼球,即便是自诩清高的叶清,也在看到题目一怔后迅速往下看去,只想知道这文章到底说的什么。
    “今有户部侍郎边某,虽平日道貌岸然,实则多年以来已犯下了累累罪行,称其为衣冠禽兽都不为过。今笔者以天下正道,本朝律法为己任,特此披露:
    “显隆九年,边某尚未考中进士,在家中已有妻儿,却因贪慕朝中某位高官的权势而抛妻弃子,另攀高枝,由此方才得以高中二甲第三,进入朝堂。而当其妻儿寻到洛阳时,竟被他指使无赖人等多处阻挠,最终不知所踪。直到两年后,才有人发现这一对苦命母子竟已陈尸荒郊。
    “显隆十五年,时边某刚自外放回京,任户部员外郎,却因其一时疏忽,导致江南账目出现极大谬误。当时,是其上司,郎中李巍保下了他,认为他年轻不足,才有此疏漏。不料,其人不但不思感激,反倒趁机将罪过推到了李巍头上,致使李郎中被贬出京,最终病死岭南。而边某却趁机得以高升,顶替郎中一职。
    “显隆二十二年,边某又有兄弟在家乡犯事,殴伤人命。其人不但不思大义灭亲,反倒以权相压,迫使地方官员不得不将案子重审,断了其弟边有道一个自卫伤人……”
    曝光在报纸上关于边侍郎的罪行可不止区区三条,后面还有他仗势侵吞他人田宅,强行把几个女子娶进家门之类的事情。每一桩事情都有着确切的时间,以及受害者的身份甚至姓名什么的,直把叶清给看了个目瞪口呆,只觉自己这一年多看下来的报纸内容都远没有今日这一篇文章来得刺激啊。
    而到了最后,文中则点明了发表此文的用意所在:
    “凡此种种,边某所犯之罪委实骇人听闻,然其每次皆能靠着有人相助而得以脱身,实在是我大越法司之过失。本人虽无力为那些受其侵害之无辜主持公道,然则亦有一腔热血,誓要披露户部侍郎边某之种种罪行,使天下人共唾弃之!”
    这是真敢写啊,虽然这篇文章并没有把边侍郎的大名写出来,但任谁都知道这是完全指着如今的户部侍郎边学道的鼻子在叫骂了啊。而且,那些个被害者的名字,还有他弟弟边有道的名字也写得明明白白,这就完全的欲盖弥彰了。
    再看这文章作者的名字,又让叶清身子一震——逍遥子!这不正是那个写了一部半小说,然后就突然不见的“死太监”吗?他怎么就突然又蹦出来写这么份几同于宣战檄文般的文章了?
    而且,这纵横报的人是疯了吧,居然真就敢把这样把一个朝廷高官往死里得罪的文章给发了出来?他们是真不想在洛阳继续赚钱了吗?
    不过很快地,叶清又明白了过来,这个逍遥子显然就是纵横报的幕后东家了,而他所以这么做,自是为了对付边侍郎啊。想来以如今纵横报的影响力,用不了半日,京城就会有数以万计的百姓知道边侍郎曾做下这许多的恶事,民间议论一起,即便他是高高在上的侍郎高官,怕也顶不住啊。
    事实证明,叶清的这一判断还是相当准确的,因为就在这时,洛阳已是满城风雨,几乎每个读过此报的人都在传播着这篇堪称石破天惊的文章,议论着报上内容的真实性,猜测着后面会发生什么。
    虽然有人对此提出了质疑,认为几十年前的事情早已死无对证,写这文章的家伙就是在诬陷朝廷命官。但更多的人则认为这些指控是确有其事的,因为这等欺上瞒下,欺男霸女的举动其实在所有人身边都有发生,这些当官的家伙是个什么德性,大家也是瞧在眼里的。
    于是短短半日后,城中民间的舆论已对边侍郎极其不利,甚至有一些士子学生们都尝试着要拿着报纸去洛阳府告上一状了。任何时代都少不了热血上涌后,只为正义不顾一切的年轻书生啊。
    与此同时,这份报纸也终于传到了当事人的面前,在看到上头的内容后,边学道的面色由红转青,由青变黑,最后又从黑转到一片雪白,身子更是气得剧烈颤抖,半晌才怒吼一声:“简直……简直就是血口喷人,这是完完全全的诬陷!是什么人,竟敢如此诬陷朝廷命官,实在该杀,不,该当灭其三族!”
    愤怒中的边侍郎已然口不择言,甚至都觉着灭人三族都不过瘾了,又大声喝道:“快让洛阳府的人去把那纵横书局给我彻底封了,他们如此行径,与造反何异?”
    “大……大人息怒,小的听说那边已经派人去纵横书局了,上下人等也被彻底看住,定不可能让任何一人走漏了。”有下属赶紧上前说道,不过这话却没起到太大的安慰作用,只见边侍郎依旧呼哧带喘的,咬牙切齿地盯着这份报纸,最后唰唰几下将之扯得粉碎:“赶紧派人把城中散播这些惑众谣言的报纸全搜回来,一份都不能在外留着……”
    不过这一回,手底下众人却不敢遵命了。这事有多难谁都知道,那可是一期要卖出去一两万份的热销报纸啊,而且这事也不是他们户部的职责啊,真要敢这么做了,他们也得吃挂落。
    所以最终,他们只能跪了一地,求着侍郎大人暂息雷霆之怒,把解决这麻烦的职责交到相关衙门和官员手中。想必这时候,洛阳府等衙门已经派出人马在做善后处理了。
    足足过了半个多时辰,边学道才终于定下心神,在把下属人等都赶出公厅后,他便无力地瘫坐在了椅子上,他知道,这下事情是真相当不妙了。
    对方这一手真狠啊,正打在了他的要害处,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指控都是事实,是他以为只有自己和身边最亲信的几人才知道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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