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瓶中的药,还剩下一点。
    那是陵君行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曾经在北地,有一段时间,秦落羽身上都是这种淡淡辛夷花香的味道。
    他彼时不知道秦落羽身上有在诏狱留下的伤,只以为那花香是胭脂水粉的香味。
    后来陵启肇叛变时,她千里迢迢去看他,为他处理身上的伤口,用的就是这种药。
    他那时才知道,原来这种花香,不是脂粉散发出的,而是药。
    陵君行绝对不可能记错这种味道。
    可是去年冬天。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她从安城山离开时,是十月初,彼时离着情蛊最后的解毒之期只剩十几天。
    便是再往后延上半月,也不过十月中。
    她怎会在大雪纷飞的十二月底,出现在南楚国一个小城内?
    可是绝影带来的那人的话,却由不得他不信。
    那人自称姓单名今,一直生活在北地平凉城,曾经在萧尚言手下做过事,不过后来犯了错,被赶了出来。
    他说自己在平凉城时,曾见过被萧尚言关在府邸中的秦落羽。
    “我当时只是萧尚言府邸里的一个下人,绝影被抓那日,我远远见到了绝影,还见到了三公主。”
    “我听到三公主说,绝影是皇上最看重的侍卫,留着他还有用。”
    “......”
    单今转述秦落羽当时说过的话,几乎一字不差。
    “去年冬天,我惹了些麻烦,受了重伤,在一个栖身的小客栈里,碰到了三公主。三公主的脸上有许多结痂的红疹,容貌几乎被毁。可我一直记得三公主的声音,她一开口,我就认了出来。”
    单今说,“她帮我处理伤口,留下银子让客栈老板照顾我,还给我留下了这瓶药。听客栈老板说,她是和一位白衣公子一起离开的,听客栈的人说,她叫那位白衣公子师兄。”
    陵君行握着药瓶的手骤然收紧了。
    师兄。
    难道是薛玉衡骗了他,帮着她隐瞒了她的死讯?
    难道她,还活着?
    这个念头一经生出,陵君行心头仿佛涌起滔天骇浪,冲击得他有些眩晕。
    “传信给薛玉衡,问他在哪儿。”
    陵君行强自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说话的声音竟有些微微发颤,“绝影,你立刻去一趟那座小城,查清楚单今说的话,是否属实。若那人果然是她——”
    陵君行闭了闭眼,沉声一字字道:“不惜一切代价,带她回来。”
    绝影领命,转身要走。
    “等等。”
    陵君行突然叫住了他,沉思片刻,“朕亲自去。”
    绝影下意识劝阻:“皇上还是不要轻易涉险,不如——”
    陵君行淡淡看了他一眼:“大秦之地朕都去得,何况南楚。”
    绝影沉默。
    也是,当初皇上为了救娘娘,不惜穿越大秦边境线,在大秦国内设伏萧尚言。
    区区南楚,又算得什么。
    南楚小城客栈里。
    眼前的玄衣男人神色冷漠,只是那么静静往那里一坐,气场便强大到令人生畏。
    客栈老板与伙计战战兢兢地说起大雪夜,那位容貌丑陋的客人与白衣年轻公子借宿当日的事。
    从那个面容丑陋的客人踏进客栈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开始说起,简直事无巨细,半点都不敢有遗漏。
    当时那两人的确给客栈老板和伙计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可是而今也已过去了半年,很多细节都忘了。
    老板和伙计只能绞尽脑汁地回忆,尽可能地将当时的场面还原出来。
    “那客人说自己是高烧起疹子,脸上才会变成那个样子。”
    “他说自己会医术,主动去帮柴房里的老伯看伤。”
    “他让我们给老伯准备了饭菜,还说出门在外都不容易。”
    “那位白衣公子进去看那老伯时,特别仔细地闻了闻药膏,然后突然要我带他去找那位客人。”
    “我敲门时,那客人说了声谁,白衣公子一听这个声音,推开门就冲了进去。”
    “他抓住了那客人的手腕,很是气愤的叫了一声秦落雨还是什么辛落雨,说你连我都骗,然后那客人就喊了他一声师兄,说别来无恙......”
    一直沉默听他们说话的玄衣男人陡然抬眸,锋锐的视线落在那伙计身上,“再说一遍。”
    那伙计被男人的目光吓得瑟缩了一下,也不知道再说哪一句,只好硬着头皮重复道:“那客人喊了白衣公子一声师兄......”
    玄衣男人打断他的话:“上一句。”
    “上一句?”
    伙计愣了愣,想了想,试探着道:“白衣公子很气愤的叫了一声......秦落雨还是什么辛落雨?”
    这句话仿佛一块石头落入深潭,震得玄衣男人深黑如潭的眼底动荡了几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他们有没有说去哪儿?”
    客栈老板摇头:“没有,但是那客人问过一句,还要走多久才能到郢都......”
    郢都,南楚国的国都。
    眼见得客栈老板和伙计再没有什么可说的。
    玄衣男人看了眼身旁侍从模样的年轻人一眼,年轻人从袖中摸出一袋东西放在了桌上。
    他们终于离开客栈时,客栈老板和伙计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擦了擦满头的冷汗,老板大着胆子拎起了那个小布袋。
    布袋还挺沉。
    客栈老板小心翼翼打开来,顿时与伙计面面相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袋东西,竟是一整袋金叶子!
    *
    陵君行踏出客栈的时候,黑眸里似凝了碎冰,冷意森森。
    秦落羽还活着,只是容貌与以前大异。
    薛玉衡和她一起。
    这是去年冬天的事情,然而薛玉衡却始终未曾将这一消息告知他。
    陵君行不知道秦落羽异样的容貌是改扮妆容所致,还是因为蛊毒受损所致。
    可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她还活着,却没有回不夜都找他。
    她一见薛玉衡就喊出了师兄,记忆分明不曾受影响。
    她记得薛玉衡,自然也该记得他。
    可她没有回他身边。
    就连薛玉衡也对他隐瞒了她活着的真相。
    大半年来缠绕肺腑扰得陵君行彻夜难眠心痛呕血的入骨思念,此刻只化作了被欺骗被背叛的滔天怒意。
    他看向绝影,面如寒霜,“薛玉衡可有回信?”
    绝影摇头:“没有。”
    从不夜都启程来南楚时,绝影已派出了一批黑羽鹰隼,陆续给薛玉衡传去消息。
    然而不知是那些鹰隼不曾找到薛玉衡,还是薛玉衡收到信息根本没有回复,到现在,他们仍没有收到来自薛玉衡的只言片语。
    他看了眼皇上的脸色,微微踟蹰,到底还是道:“皇上,娘娘若真在郢都,怕是一时半会儿难以寻找,须得多加人手。不如,皇上先回洛城,属下带人去郢都,一有娘娘消息,立刻告知皇上。”
    绝影有些担心陵君行执意不顾安危,去郢都寻找娘娘。
    这边境小城也就罢了,郢都到底是南楚国都,皇上若出现在那里,万一真有什么事,后果不堪设想。
    陵君行平静道:“那是南楚国都,薛玉衡又在她身边,你带多少人去寻,怕也是难以寻到。”
    若她真在郢都,除非关闭郢都九门,挨家挨户搜查,翻遍每一个角落,才可能找得到她。
    若她不在郢都,在南楚其他地方,想要找她,更是难上加难。
    当初在安城,她第一次逃走时,他明知她是逃往大秦国,他派出了多少暗卫,却仍旧难以查到她的踪迹。
    到最后,还是大秦皇帝秦世定根据萧尚言的那枚令牌,找到了她的下落。
    陵君行的话让绝影愣了一下,“皇上的意思是?”
    难道不找娘娘了吗?
    陵君行没有回答他的话,望着远处的山色,凝神沉思着什么。
    半晌,绝影听到他缓缓道:“听说南楚国新登基的皇帝,有弑父杀兄之嫌。”
    绝影道:“民间的确有此传闻。”
    南楚国皇帝本来拟传位给大皇子,然而二皇子策划了一场兵变,杀了大皇子,控制了老皇帝。
    老皇帝被软禁在宫中,据说后来是被活活饿死的。
    二皇子登基为帝后,民间有关二皇子弑父杀兄的传闻不断。
    二皇子为此还杀了不少大臣和议论的百姓,然而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些传闻仍是暗中流传不息。
    这位二皇子用阴谋手段夺了帝位,却日日荒淫,昏招频出,南楚百姓早就怨声载道。
    绝影不太明白皇上为何会突然提及此事,毕竟这算是去年的旧闻了。
    不过他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
    因为他听到陵君行淡淡道:“如果朕发兵南楚,杀了那弑父杀兄之人,算不算替天行道?”
    绝影:“......”
    是不是替天行道他不知道,反正能更有把握地找到娘娘,那是肯定的。
    两个月后。
    陵国骁骑营大军突袭南楚边境诸城,势如破竹,南楚守将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接连丢城失地。
    南楚国内朝臣分为主战与主和两派。
    主战派主张联合大秦、西蜀,共同对抗陵国。
    主和派极力反对,认为此举无异于自寻死路,不如学当年大秦国,送出公主和亲,以和为贵。
    最终,主和派占据上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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