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朋友有信。”————————【孟子·滕文公上】
    “长安宫室、衙署无一损毁,唯有戚里屋舍坍颓?”杨修回到家中,在见到父亲杨彪老神在在的样子后,心里担忧顿时放下,转而开口提起回来路上打听到的消息:“戚里乃外戚所居,地动哪里不震,偏就将戚里的屋舍给震到了,这岂不是预兆?”
    “不过是戚里平民的居处塌了,又不是……宋氏。”杨彪看向杨修,虚握右拳,轻轻捶了捶腿关节,悠悠说道:“这个时候,可不能另生枝节。”
    杨修醒悟,戚里的确可以拿来做文章,但没有必要,一来是因为这会转移视线,当务之急仍是罢黜士孙瑞;二来是因为戚里不光是住着外戚宋泓,另一个外戚伏完也住在那里,所以无法解释戚里屋坏到底预兆的是那个外戚。
    “是小子考虑不周,让阿翁见笑了。”杨修在父亲面前很是谦逊,他主动移席过去,为杨彪捶起腿来。
    见到儿子关切的目光,杨彪若无其事的说道:“在廊下跽坐久了,膝盖有些疼,不打紧。”
    跽坐是指一种两膝着席,上体耸直,臀部压在小腿上的坐姿。这是‘敬坐’的一种,时下但凡知书达礼的士大夫都是这个坐姿,除非是放浪形骸、不加约束的隐士或者乡野村夫,才会怎么舒服怎么来,选择蹲踞、箕踞、胡坐等‘不敬坐’。
    杨氏乃世代簪缨的豪族高门,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外面,都要保持士人风范,以身作则,只是这样容易引起足痹、抽筋等恶疾。
    “阿翁在廊下坐了一天?”杨修知道跽坐等若长跪,最伤膝盖,此时不免心疼的说道:“不是有胡床么?”
    “老夫坐不惯那东西。”杨彪把身子往后倾,靠在一张凭几上,稍稍放松了姿势,拍了拍扶手:“有凭几呢,累了可以倚靠,比胡床要好用。”
    胡床、胡坐、胡服等胡人习俗是孝灵皇帝当年引起的风尚,京师贵戚无不竞相效仿,但对于一些守旧的人来说,这完全就是夷人陋俗。杨彪对这些新鲜事物没有好感,不像是杨修这样的年轻人,善于变通,乐于接受新鲜事物。
    杨修知道父亲的喜好,只是他认为人老了不能长久跪坐,胡床交椅才是最舒适的坐具,他这也是为杨彪考虑,怎奈对方不领情。杨修颇为无奈,也不好多说什么,他转眼看到了杨彪背靠着的一只三足凭几,那只凭几呈半圈状环绕身后,中间凸起一定的高度,正好可以把脑袋靠过去,两段止于腰侧,刚好可以用来作扶手。
    凭几是与席榻配合使用,供人休息凭扶的一种家具。因社会地位的不同,凭几的材质也有相应的区别,杨修在宫里曾见过皇帝背靠的凭几,那是用玉石制成,坚硬温润,冬天的时候还铺上了粗厚光滑的绨锦,华贵且舒适,被称之为绨几。而他的父亲杨彪背后靠着的凭几则是以竹木制成,加以细罽,也就是兽类的毛皮。
    杨修像是第一次看到父亲背靠在凭几之上,杨彪见他久久出神,不由笑问道:“怎么,你也想靠?”
    “阿翁说笑了。”杨修回过神来,讪讪的笑道:“这副凭几可是只有公侯才可倚靠,就连大伯都坐不得,小子岂敢妄想?”
    杨彪的父亲杨赐是孝灵皇帝的老师,曾被赐予临晋侯的爵位,杨赐亡故后,爵位便由杨彪继承。算起来,要不是因为侍中杨琦是杨氏嫡传的长房长孙、宗法森严,不然光是这个爵位,杨彪就足以做杨氏的领头人。
    听出杨修话里意有所指,杨彪不禁抖了抖眉,轻声说道:“等我故去,这临晋侯的位置就是你的。”
    言下之意,就是不要心急。
    “阿翁!”杨修急道,他刚才不是在觊觎这个凭几所代表的位置,杨彪也不是在拿这个事敲打自己的亲儿子,这一对精明的父子在话语之外谈论的是另一件事——
    杨修也不再讳言讳语,直白说道:“难道让大伯、或者二伯来坐?可彼等一个是平尚书事、一个是尚书令,本就位居承明殿,得以参议政事,再加一个三公,也不过是火焰上再添一把柴罢了。至于叔父,彼之官职不过五官中郎将,尚在阿翁下属,且名望才识也不如阿翁,岂能越居得位?此位只能由阿翁做,若是如此,我家可就能有三个‘尚书事’了,放之以往,可是谁家都不曾有过的恩遇。”
    地动之后,秘书监众人在心惊之余,也很快都反应了过来,知道朝局也必将伴随着地动来一次震荡。与士孙萌对自家父亲的仕途忧心忡忡不同,杨修则是在欣喜的考虑自己的父亲杨彪继为司空之后,杨氏一族该如何显赫。
    只是跟他的急功近利比起来,杨彪倒显得老练沉稳许多:“这个位置不是给我等的,也争不得。不仅是老夫,你的那几个叔伯,也都没有坐的念头。”
    杨修顿时有些泄气,不情愿的说道“阿翁以前做过司空、司徒,名实俱在,三公位缺,如何争不得?而况此番我等出力不小,三公之位,陛下难道还舍不得以作酬庸么?”
    “放肆。”杨彪不悦的皱起眉,抬手敲了一下桌案:“这是为人臣子该说的话么?亏你常随君侧、饱读经书,竟连一点君臣之道都不懂了。”
    杨修自知失言,收回了仍在为杨彪捶腿的手,俯身拜倒:“小子言语无状,一时误语,还请阿翁恕罪。”
    “你起来吧。”杨彪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杨修依言起身,杨彪的目光也跟着投过去细细打量。
    杨修今年已有十八岁,眉清目秀、额头饱满、鼻梁高挺,长着一副聪明人的模样。杨彪心里很满意这个独子,但一直以来都是摆出不苟言笑的严父形象,为的就是不让对方生出自矜自傲之心,可现在看来,似乎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
    才高者必自傲,何况是杨修既家世显赫、又才华横溢。
    杨修只知道杨氏即将如日中天,可他又哪里明白,此时更进一步,很可能不是海阔天空,而是万丈深渊。
    “尔等与陛下平日里相处如何?”杨彪抬眼问道。
    杨修心里尚有疑惑不明,却被父亲岔开话题,要知道在以往的时候,除非他主动告诉,不然杨彪几乎从不过问秘书监的事情的,此时忽然提及,让杨修有些莫名其妙,连带着心里将欲言说的疑问也暂时抛到一边:“陛下博学多思,待人宽和,从不厉声作色,对我等是真情款交……”
    他一边说着,一边想起了今日皇帝没有因为父辈的事而迁罪于士孙萌,可见皇帝是真心拿他们当朋友。而杨修自己在临出宫时还说话开解士孙萌,宛若契交,回来了却立即算计对方的父亲,这让杨修一时不知该如何往下说了。
    “晏子有云‘圣贤之君,皆有益友’。”杨彪没有察觉到杨修一瞬间的迟疑,犹自提点道:“但你时刻也不能忘记,陛下乃汉家天子,他可以与你同等视之,而你却不能,谨慎谦抑才是正道,否则如王辅那般的,终会害人害己。”
    这是在告诫他不能自以为和皇帝关系好,就可以把自己跟皇帝摆在同等的位置上,更不能讨价还价。同时也是在解释先前杨修心里的疑惑,有些东西,给不给全在于皇帝一念之间,旁人不能强求也不能逼迫;而且皇帝也从未明确说过要拿司空的位置交换,杨氏就更不能会错了意,一头撞上去。
    杨修悚然,他知道这是父亲为官一生的经验之谈,而且平时他也能察觉得到,皇帝虽然与他们言笑晏晏、其乐融融的在一起读书写字,时不时的还议论几件政事、说几句笑话。但每当他们欢笑起来的时候,在主位之上的皇帝脸上总是挂着一抹格式化的笑,皇帝就像是在人群之中,又仿佛隔离在人群之外。
    似乎就是那种淡漠的疏离感,才让皇帝的身影显得高高在上、不容侵犯。
    杨修顿时明白了:“谢阿翁指点,小子受教了。”
    语罢,他复又问道:“只是这司空之位,陛下若另有打算,又属意谁呢?”
    “算算时日,赵公的小祥祭要到了,今年当会有不少人到赵子柔的家中告祭。”杨彪没头没脑的说起了已故司徒赵谦的小祥祭,也就是丧仪中的死者周年祭:“你代我往赵家走一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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