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天,夜色浓稠成了一滩泥泞沼泽,贪婪地蚕食着微弱光芒。
    穆弈秋侧身而立,半张脸于阴影中敛着。
    他若有所思看向窗外,瞳仁是浓重的黑,里面宛如有蛰伏的猛兽,露出獠牙,又噙了自若的笑。
    房门并未下钥,虚掩着。
    随‘吱呀’一声轻响传来,一黑巾覆面男子躬身而入,立在穆弈秋面前恭谨向他施礼。
    穆弈秋眼尾的余光瞥了男子一眼,声音清而冷,“公主府可有异样?”
    男子摇头,“并未察觉。”
    “那么过了今夜,便有了。”穆弈秋唇角上扬,寡淡的戾气逼上眉宇间,散发着寒人心魄的气息,“大理寺卿手中拿捏着她与尚书、梁王爷暗相勾结,私相授受,左右朝廷用人以中饱私囊的证据,明日一早,于早朝上,他便会将此事启奏父皇。”
    “恭喜主上!”男子深揖下去,语气里含了喜,却因不敢太过声张而刻意压低声音,“长公主是太子身边最势盛的助力,拉她下马,无异于削了太子的左膀右臂。”
    “咱还偏不能让她下马。”穆弈秋望着房内跳跃的烛火,轻一抬手,袖间带起的风将烛熄灭。
    男子眉尾一跳,不解道:“主上何意?”
    “穆婉逸与母妃的死脱不了干系,她赴死是迟早的事,不急于一时。”穆弈秋睫毛垂在眼窝,投下一片阴翳,更显五官深邃,“我要的,是大昭的江山天下。她若势倒,穆修齐那个废物还能裹出什么乱?他不出错就仍是太子,穆婉逸为了保住他太子的位置,将众皇子祸害了个遍,有她助力,我才能更快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他眉宇下深邃的眼眸溢出愈发浓厚的戾气,于一片黑暗中执笔书信,落笔后递到男子手中,“拿去送到公主府。”
    男子接下信笺,比着微弱的月光瞄一眼,神色骇然,“这......主上如此,只怕长公主会如惊弓之鸟,为求自保,做出些失去理智的事......”
    “她能干什么?”穆弈秋反问,“杀了薛仁隐瞒罪证?还是灭了尚书和梁王爷的口撇清关系?再不成,她还能杀父弑君?”
    “自西绝王死后,长公主对皇上敌意颇深,视为仇敌。若她洞察穆修齐太子位可能不保,怕当真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事,提前扶持穆修齐上位。她二人一母同胞,穆修齐又事事依附长公主。届时她成了垂帘听政的掌权人,这天下,怕就要乱了。”
    “由着他乱,本也不是什么太平盛世。”穆弈秋语气厌冷,挪过酒盏来一饮而下。
    男子仍有顾虑,轻声试探道:“主上,皇上毕竟是您的父亲,他死了,那......”
    “聒噪。”
    穆弈秋将酒盏重重往桌上一撂,骇得男子旋即垂首认错,不再多言蹑着手脚退下。
    父亲?
    穆弈秋怔然望着窗外为云遮蔽的朦月,蹙眉冷笑。
    他的父亲,与淑贵妃情投意合的那升平署戏子,早已死在了皇帝手上。
    父亲无错,被皇帝横刀夺爱,更施以凌迟酷刑,这道理是怎样的道理,这天下又是怎样的天下?
    穆弈秋少时曾听皇帝说过,“朕是天子,朕的理即为道,朕的话便是天。”
    从那时起,穆弈秋便赌誓,终有一日,
    他的理,也要变为世间万物的道;
    他的话,亦要成为万国百姓的天。
    *
    夜半,公主府一丈半有余(五米)的围墙拦不住一抹火星。
    守门的府卫见一硕大的火球被从府外抛进来,追出府邸查看时,寂静长街除风扫狼藉发出的哨子声外再无其它。
    将火球以水扑灭后,才发现原是一铁盒外头包裹了一层浸了火油的布。
    铁盒被烧得赤红,启开后内呈的信完好无损。
    信封上歪七扭八的字迹写着,‘是夜长公主亲启,逾期后果自负。’
    府卫不敢怠慢,连忙将信封交给贴身伺候长公主的婢女。
    婢女慌忙入寝殿,穆婉逸为人机警,睡眠向来很浅,一丁点动静便将她惊醒。
    她见婢女神色慌张入内,隐含怒色问道:“何事惊慌?”
    婢女将信封递给穆婉逸,“夜半有人将此物递入府上要您亲启,奴婢怕耽误事,不得以叨扰长公主安寝。”
    穆婉逸将信封拆开瞄了一眼,瞳孔猛烈地震了一下,旋即吩咐婢女合门退下。
    信笺所书内容,是告诉她大理寺卿薛仁已经知道了她和尚书、梁王爷直接的勾当,并手中握有账本实证。
    信笺没有落款,递信之人不愿透露身份。
    左右朝廷用人,举荐富贾之子为官,是穆婉逸同尚书与梁王爷共同经营的‘美差’。
    她三人各司其职,环环相扣,将这‘美差’做得风生水起,赚得盆满钵满之余,也在各部都安插了自己的人手。
    为相互制衡,三人手中各握有账本,算是拿住了对方的把柄。
    自己的账本贴身收着,薛仁没本事可以拿到。梁王府守卫森严,平日与薛仁也从不打交道,自也不会是他出了问题。
    反倒是尚书八面玲珑,与谁都交好。
    薛仁极有可能在他府上安插了眼线,偷出了账本。
    穆婉逸漏夜寻人赶去尚书府一探究竟,探子三更天回府来报,尚书果真丢了账本,于府上急成了没头苍蝇。
    “废物!”穆婉逸随手将放在手边的琉璃玉盏砸在地上,怒不可遏,“你去告诉他,让他这些天演好戏别让人瞧出端倪来。这段日子停下所有手中正在协办的举人之事,没有我的令,不许和梁王爷私下见面!至于账本的事,我会替他把屁股擦干净,让他切莫在薛仁面前露出马脚来!”
    探子领命而退,至门口,穆婉逸又道:“去将南绣给我寻来!”
    探子尚未诺声,便见一女子由她身侧走过,径直入了寝殿房门。
    这女子生得丑陋,脸上横了三条显眼的刀疤,左眼眼尾有为火烧灼过的痕迹,皮肤瘢痕黏连在一起,赤红如血。
    她的右侧袖管空空如也,是断臂之人。
    正立在穆婉逸面前后,女子并未向长公主福礼,而是直挺着身板问道:“出了何事?”
    穆婉逸目光狠厉瞄着西南方,那是薛仁宅邸的方向,“秋来天干物燥,星点火花便能燃起熊熊烈火。我听闻薛仁的小女儿胆子颇小,入夜非得燃烛才能安心入眠。”她凑到女子耳畔,轻声呢喃,“南绣,你说她这般危险吗?”
    南绣面色冷峻,沉声应道:“我明白了。”
    一语落,赶着步子合门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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