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襄已经一连几天没有好眠了。
    他现在一睡下就会梦到宫变的那一天,他从落子门一路蹒跚地往西苑走,他感觉那条路那么长,那么长,他怎么也走不到头,空气里面满是尸体的血腥味和烈火烧灼的味道,他茫然地走,心里一遍遍地想我在干什么呢?我到底还能干点什么呢?
    快到温室殿的时候,一块凸起的地砖几乎绊倒了他,他踉跄了一下,再抬头却看见了父亲,父亲衣衫整齐地从温室殿里出来,手提三花沾血的“青仞”,后面跟出来一排排的亲卫。
    辛襄茫然地看那场面,茫然地问父亲:“王伯呢?”
    青仞的刃口混着血,却还泛着乌青色的光。
    他父亲答他:“在里面。”
    辛襄顿时天旋地转,浑然一句,“还活着么?”
    父亲责备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在怪他言语的失据,轻轻道:“帝已驾崩。”
    一片火光和惊呼中,辛襄忽地手握王伯的烈焰枪一枪攒出,辛襄记得裂焰刺进他父亲胸膛的感觉,他以为这人铁石心肠,刀枪不入,可刺入的时候,才发现他也不过是凡胎肉体,和寻常人并无两样,也有柔软的阻碍和温热的鲜血。
    父亲毫无防备,猛地向后踉跄两步。
    辛襄两手颤抖地迎着他的目光,看他甩开亲卫的搀扶,在第三步时一脚后踏稳住身形,苍白着一张脸,阴鸷而缓慢地问他:“阿襄,你要弑父吗?”
    阿襄,你要弑父吗?
    辛襄每每惊醒在这一句里,每每不敢睡在里屋的榻上,每每合衣从外间弹坐而起,每每满头大汗地朝外望去,只能见黎明混沌,朝暾还未启于东方。
    然后他便只能抱住自己,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不,我不想……我不想。那一枪,他用尽了全力,是真的气急恨急,可他骗不了自己,他刺入的瞬间,却避开了要害。
    他从来不曾那般伤心。直视着父亲的眼睛,握着枪一字一句说,眼泪跟着一滴一滴地落,他说,“我曾无数次、无数次地想讨您欢心,我曾做了无数、无数的事想让您满意,怕您晓得,又怕您不晓得,在我看来让您高兴,是这天底下最难的事,我做了所有努力,我孺子望父……爹爹,我,是望不到了是吗?”
    这是他困在鸾乌殿的第十天。
    辛鸾平复了一阵,实在睡不着,还是披着大氅起了身。沉重的殿门一推即开,婢女还在安睡,他走出几步,一扫台阶,就直接坐在鸾乌殿的阶地上,还未开春的地瘮着寒透人心的凉,他呆呆地坐着,看着靛蓝色轻晓中的桑榆树,捏着两份线报发呆。
    自从他阴令殷垣传消息到公良府后,一切还算顺利,齐二暂统的私署第一首长很快就更换了。兹事体大,他父亲不好过于偏袒,齐二无可奈何只能退居二把手,却不知哪里探出是他在背后推波,居然直接以保护为名,提请父亲为他换了一批守卫。
    还好西旻机灵,稳准狠地迅速买通了一个不得志得只能值下夜的守卫,还给他的鸾乌殿留了一丝缝隙,不然他现在当真是要困死在这里。而外面的好消息是,他现在不必全然依赖殷垣,私署由公良柳接手之后,上层重大变动他都能迅速得知,而殷垣此等小吏他用来帮着收集线报,也算是如臂指使。
    他手中的两份线报就是殷垣辗转送来的。其中一份是军中消息,写着许将军运回鸾鸟尸身的消息不胫而走,军中人心开始浮动。
    鸾鸟是凤凰的雏态,辛鸾明白,他们这些从北境归来的军人,都是见过鸾凤引首而歌的盛景的,后来鸾鸟被他父亲铸以金笼养在太子宫中,他们更是坚信鸾鸟现,天下吉祥,现如今天降祥物惨死荒野,怎叫人不去心惊。
    况且市井说书人最爱以鸾鸟隐喻太子,宫变之后他听殷垣说,神京已有人暗示太子遭贼人所掳恐怕已经身遭不测。这等流言蜚语,辛襄虽然不想理会无厘头的关联,但是他真的害怕,怕得寝食难安,就像怕当初的“日下有日”一般,虽然本没有什么秘谶作为依据,可回头追忆起来,却发现老天早已提前暗示了因果。
    而印证这份不安的,是第二份的线报。
    里面记的,是邹吾的生平。
    辛襄打开这折纸的时候就有点懵,他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么简单干净的生平。六岁时不容于继母,养于南境亲属家中。去岁赤炎北境出征,其父常煜被征于列,他于南境赶回神京照顾继母幼弟。常煜北境死后,继母殉情同葬,他与幼弟理丧事此后相依为命。含章太子更改天衍十四年比武规则,他与幼弟趁势参加一举得魁……
    在辛襄看来最可疑的是:三品侯不能承荫,在权贵多如狗的神京根本不值一提,想他们一家连番遭遇大事,也受尽了冷眼艰辛,但是邹吾身负绝高武技,在神京一年来居然没有与人发生过一次以武犯禁之事,邻里清楚邹吾有清晨练剑的习惯,却也是在他夺魁之后才知其剑术水准这般高,而殷垣甚至查到,邹吾在祗应宫禁时,同僚几次刁难挑衅,他居然都能沉默忍下,大事化小、避其锋芒。
    事出反常者必有妖,作间般的低调和缅式的妖刀,这不让辛襄往坏处想都不行。
    只可叹邹吾的父亲无错漏可查,常煜一家十余年来都低调得像没有一样,西旻去查旧档,发现哪怕是天衍刚刚建基立国、对覆灭邦国控制最严的那三年,他们家也表现得十分良好,还是最先放开监控的那批人。
    更漏声声长,辛襄茫然地坐着,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是个什么心情。
    吱呀吱呀,宫门忽然被人挪开了一道缝隙。
    还未鸡啼,夜色睧耗,这一声在死寂的宫宇中尤其的响亮。
    辛襄扭头去看,只见一道婀娜的身影闪了进来,披着神色的大衣,手里握着一卷纸,行色匆匆地一脸凝重。
    辛襄进入任事状态,登时站起来!
    劈头就问:“有消息了?”
    “有消息了!”
    西旻提着衣裙飞奔到他面前,辛襄一把夺下她手中缠线的纸卷。
    “哪里来的?”
    “南阳。”
    西旻四下看了一眼,见无人醒着,立刻推着辛襄就一道往主殿走:“是殷垣刚传来的,说柳营卫昨夜传来消息,称有可疑之人现身南阳,而就在一刻前,南阳的司丞也飞鸽速递消息,说已确定是邹吾卓吾两兄弟,且已掌握重大线索!”
    辛襄一目十行,两只手都忍不住发抖!
    “……这才十日!”
    他已不管他邹吾分属哪方,他已经全然信任地把弟弟交托给他了!他能深不可测,能身手不凡,难道就不能带着阿鸾多支撑几天吗?!
    “公子!这是举国追捕啊!”
    西旻一把压住想要往外冲的辛襄:“您能指望一个人有多大的胆色和能力呢?!带一个孩子这么明显的事情,怎么可能不被追查到?!”
    西旻死死抱住他的手臂,低喝一声,“公子您冷静,现在且说出不去,就算出去了也追不上!公良柳大人一刻前已经动身往南阳去了,但我怀疑齐二疑心私署出了内奸,压了消息!只怕昨夜他刚接到柳营信报,就在抽调南阳最近的赤炎军压境,就要将南阳大索!”
    天衍十五年一月十日晚,戌时末。
    戒严宵禁的神京城内,南城门轰然发出巨响,齐二带领“剿虺”署内最得用的老吏十余人,浩浩荡荡驶出城门,沿着官路冲向南阳。
    天衍十五年一月十一日凌晨,寅时初。
    公良府夜挑灯笼,大门洞开,府门前停驻一顶黑顶小轿,轿前三匹高壮青骢马。随着扈从一声鞭响,马嘶声鸣,年逾七十五岁的公良柳老大人,紧随齐二之后,一路南下。
    卯时刚过,南阳城外,地面轰然。
    未开的云层中海东青长啸盘旋,距离南阳最近的赤炎军十一番骑兵披甲带刀,在墨色浓郁的黎明中,燃起一路烈烈的火焰,领头的少将军申豪一马当先,带领五百余众疾雷一般,直刺南阳!
    “邹吾——!”
    辛鸾于噩梦中骤然睁开眼睛,心念电转般扣紧了手中的小弩!
    然而,他的面前没有追兵,头顶上的,有的只是马车的木质棚顶。辛鸾轻轻喘出一口气来,只见身边已经没有卓吾,侧耳去听,悄无声息,却有鸟语花香。
    这是哪里?我们出了南阳了?邹吾呢?卓吾呢?
    他心中惴惴,挣扎着坐起来,撩开了帘子,谁知抬眼之下,正看见不远处的邹吾。
    此时天已大亮,太阳却还未完全升起,他们的马车停在谷中一块平地上,远看正瞧见另一个山头云岚缭绕,满目的松林梅树。
    而邹吾就坐在距离他几丈远的一块干燥光滑的石头上,白衣闲雅,用着他那把绝代的名剑,姿态闲散地烤着一只兔子,“睡醒了?”
    邹吾听到声响转过头来,朝着他明朗地笑了,“饿了吗?我刚烤好。”
    辛鸾宛如置身梦中,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昨夜折去司丞府、如今全须全尾回来的人。
    鸟儿的鸣叫在清晨的山谷中此起彼伏,层层相叠,昨夜的一切就好像就只是一场梦。
    辛鸾蹙着眉,吸了吸鼻子,忽然道:“邹吾你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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