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等等等等……”
    辛鸾狼狈地打断,“有点快。”
    邹吾展开得太快,辛鸾的脑子暂时还跟不上,“怎么有齐策齐二的事情?他是哥哥的好朋友啊……”
    此时他们就并肩蹲在小溪旁边,邹吾接完水,在下游洗着剑,邹吾的神色忽然变得变化莫测,半晌,他上下打量了辛鸾一眼,含蓄道:“殿下是不是只有生死关头才会聪明一点?”
    他眼神一瞟他怀里,“看邸报啊,答案就在手头怎么不知道善加利用呢。”
    “噢噢噢”,辛鸾就像个笨拙的小生员,对邹吾有些逾距的责备也不以为忤,闻言垂下头哗哗地翻起手中邸报来。
    果然,他在邸报的第三张找到了贼事追踪的新设私署,任务名为“剿虺”,具体来说就是抓邹吾、抓卓吾、救他,私署设立在神京的玉贞街,所领主事可调用神京城内柳营、鹰扬、雀山,严查检录可以影响到全国七署,必要时候可以调用赤炎军——辛鸾长大着嘴看着这闻所未闻的权限,而这个私署在三天的总领负责,公良柳下面的名字,居然是齐策。
    南阳公府堂上。
    申豪朗朗面容上眉头紧锁着,眼睛紧紧盯看着布帛上的地图标示。
    国土图舆一般来说不是百姓人家可以随意私藏的,按天衍律令可以有舆图的除了军部,就只剩下王庭秘府,至于商家行走四方身带舆图,若是深追究起来都算是私藏犯法。而他手中的图舆,不仅仅画上了大致的山河脉络,细看起来,它简直是过于精细了,具体到房县几个月前立起的军事地堡居然也点出了。
    并且除此之外,他上面用小狼毫画出的去往垚关的预定路线,哪里休息,哪里住宿,甚至具体到每日行走的里数,三天之后适应长途奔波后,疾行的里数……周到的林林总总,虽然是寥寥画来,但其意却不尽。这份地图就是有人跟申豪说这是精于行兵带队的赤炎老兵画的,他都是信的。
    申豪不自觉地绷紧了披甲的身子,严肃地思索:这个邹吾到底是怎么样的贼人?
    “赤炎十一番既然已经到了!不去搜查,在这府门前是要晒太阳吗!”
    府堂之外,一列列赤炎身披赤色骑兵甲,腰带无环横刀,军容沉肃地站在那里,南阳诸人哪个看到了不是绕路趋避。
    谁知这一声,嗓门不大,官威却不小。
    申豪拿眼一横,只见一个和自己一般年纪一般身高的小白脸,大步飘飘地走进了府堂来。此人穿着一身浅绿的官袍,显然是品阶不高,然而银腰带上却闪亮亮地挂着一枚铜雀符节。
    申豪眉目一动,不快道:“齐策?”
    “申小将军。”
    来人毫不示弱,一语道破申豪的身份,扫了眼堂上情境,也不客气,“贼人潜逃在外,将军来到南阳,当务之急难道就是在这里对着几具遗体吗?”
    本来两个人初次见面,不至于这么大冲突,谁知两个年轻人大早晨和炮仗一样,一点就着了。
    南阳小小公堂之上两个少年相对,一个脸黑,一个脸白,一人赤色衣甲,一人碧绿官袍,都端的身姿挺拔,气势逼人。徐斌低头哈腰,左看看刚从北伐之战中崭露头角的赤炎少将军,又看看济宾王跟前炙手可热的新贵,老实地垂下头,希望没人注意他。
    齐策与申豪,中央与地方,同龄人中,他们的大名相互如雷贯耳。
    申豪长了齐二几岁,知道来人是济宾王眷爱的青年,不知道有什么本事,明明去岁还是待诏之身,正经官职都没有一个,先帝驾崩后竟然领到超品的任事,直管追查“腾蛇”之事。他们赤炎军镇寻找帝子心切,看齐二任事还算利落,这才没有计较济宾王这道谕令上的不妥,但是要申豪对着一个战场都没上过的纨绔俯首帖耳,简直做梦!
    申豪绷着嘴角的肌肉,不卑不亢地抬起头:“赤炎只奉高辛氏为主君,只对高辛氏忠诚,申豪今日为含章太子而来,而不是因为什么齐衙内!”
    他很是不客气,称呼齐二只为“衙内”。潜台词是:你算个什么分位上的东西,也敢在我面前轻狂?
    齐二眼睛一眯,上前一步。
    徐斌忙不迭地插身过去:“打不得,打不得,这是公堂,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谁知齐二也压根没有想动手,他拽下腰带上的铜雀符节,伸出手去。
    因为中间隔着白胖的徐斌,他好悬没把令牌直接顶在申豪的鼻子上,只见齐二眉眼锋利,不紧不慢道:“就算是赤炎,军中之人也是一向听训示,怎么?申小将军没有这个习惯吗?”
    徐斌自己就剪不断理还乱了,此时还要心力交瘁地开始负责打圆场,“齐领事别生气别生气,您不知,申小将军今晨早早便来了,已经连查几个时辰了,一直没有懈怠啊。”
    齐策眼风一扫:“那搜出什么了?”
    徐斌赶紧甩手示意身边的小属官,小属官磕巴都不敢打,把刚在太平坊桥楼街西第二街最北端查到的东西细说了一遍,生怕受当了池鱼。
    “地图?”
    齐二闻言狐疑地抬头,扫了一眼申豪手里的羊皮卷,申豪还不至于在这种小事上纠缠,手一递,交给了他,不过齐二却没有他的郑重,扫了一眼,不以为意地抖了抖:“就只搜出这个?”
    申豪白眼都差点翻出来了!
    心道这纨绔果然:不仅不识货,还是个活生生的蠢货!
    他不置一词,徐斌却紧张,擦着额角根本没有的汗:“是是是……”
    齐二不疑有他,却轻蔑地瞥了这堂上的一眼,“你们南阳有什么能吏?”
    说着他手势一摆,也没吩咐赤炎军,直接道,“贼人狡猾,但好在本领事带了细犬来,司丞的人麻烦开道,带我的人再查一遍!”
    徐斌偷偷看了申豪一眼,知道齐二更乘职务之便,此时也不敢说一个不字,招呼着人,浩浩荡荡地就府衙外走去。
    ·
    而不同于南阳的剑拔弩张,此时狡猾的“贼人”和太子,正在溪边气氛和乐研究邸报。
    邹吾那把剑仿佛是洗不完了,原本的瓷光玉质的剑身都快要挂上冰了。
    辛鸾抱着膝盖,蹲在溪边,郑重其事地给邹吾念邸报,念一念,再发表一下看法,邹吾怀疑如果他是在唱歌的话,此时应该问了好几遍:“我唱的好不好听啊?”
    辛鸾:“这个私署人事变动过,原本不起眼的时候是齐策全权负责,现在换成了公良老大人——可是公良大人都多大年纪了?他根本熬不得啊,怎么掺和捕贼策应之事?上次我只是让他陪我重定演武新规,全是文活儿,感觉他都要去了半条命了。”
    邹吾没有作声,听着辛鸾继续絮絮叨叨地说话。
    其实,他也觉得这件事反常。“剿虺”权限过大,存在已然如妖,但是若要找主事,其实也不必找职位、圣眷、名望如此之高的公良柳,这太显眼了,好像生怕别人不注意一样。
    邹吾只是模模糊糊感觉到济宾王被一股力量掣肘着,但是朝廷高层说实在的他并不熟悉,所以也不敢擅自揣测后面推动者谁,这似有若无的善意,又能为他们做到什么程度。
    “还有……”
    辛鸾又皱起眉毛来,“追捕我们的进程为什么要写在邸报上?哪有贼事追捕的进程还公之于众的?这是专门为我们准备的吗?这有诈吧?”
    邹吾开口了:“也不见得。先帝驾崩和你被掳不是小事情,你要考虑的还有人心,如果是神京城内不信任济宾王,百姓联名请愿,要求得知朝廷追捕的动态,邸报也不是不会反映。”“所以你认为这上面的信息是真的?这上面介绍的可详细了,哪里布防,哪里搜查已竟,这要是全是真的,他们也太蠢了。”
    邹吾在下游,他抬起眼,溪流反射的阳光中,就正好和辛鸾的目光平对。
    他说:“当然也不能。这白纸黑字半面雕版,老于案牍的刀笔吏也不是吃白饭的。”
    辛鸾却没看他,低头拨弄脚边的石子,“所以你觉得这上面有真有假,是给我们的烟幕弹?”他啧了一声,摇头晃脑,像个不谙世事的小书童:“好阴险,这样计埋伏,引我们入彀。”
    “兵不厌诈罢了,我们不也刚留了个烟幕弹?只看谁能骗过谁。”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温柔,他看着低头抠石头的辛鸾缓缓笑,“你也不用担心这个,这上面我们还是有先手的,毕竟他们是邸报,齐二再猖狂,还有济宾王在上,他们不会拿朝廷的喉舌开玩笑,有很多限制呢。”
    辛鸾猛地抬头:“那我要应对什么嚒?”
    邹吾轻咳着划开目光,“……我们不必应对。”
    “不应对?”
    “对,他们爱守株待兔便守了,爱精骑大索便索了,反正急的是他们,又不是我们。”
    辛鸾又垂下头开始玩石头了,他长这么大没有出过神京,偶尔出去也是去他们家祖坟祭拜,没有过这么悠闲身处山水之间的经历。
    “我备了很多草药,你好好养伤就行。路还长,身体不要搞坏了,其他的也不用你操心,日常用品我们会有人补齐,城内外的情况我也会找人探明的。”
    “卓吾吗?”
    “不是,另有其人。”
    辛鸾点了点头。
    他玩够了石头,又胡乱翻了翻邸报,他自己看不出来字里行间具体的埋伏圈套,但是他有直觉:执笔的人很是老练地道。
    邹吾抬眼看了辛鸾一眼,只见他两道长长的秀眉紧紧皱着,感觉很难理解的样子。他心中想笑,寻思他之前念书时是不是也这样,恨恨地看着,一副想要撕簿焚书的模样。
    然后辛鸾忽然“呀”了一声,朝他飞快抖书:“为什么这儿少了一块?”
    邹吾不以为意瞟了一眼,又垂下眼,解释,“那页写的是讨伐我的檄文。”
    辛鸾有些没反应过来:“然后呢?”
    “它骂我丧心病狂、掳走太子,说我身首枭悬,妻孥灰灭。”
    有那么一瞬间,邹吾的双眸幽幽得深不见底,嘴唇轻抿,口中隐然涌起了风雷之气。
    但他很快控制好口气,淡淡道,“我看着心烦,就撕掉了。”
    辛鸾敏锐地看了他一眼。邹吾平是非、晓利害、游刃有余,可也是刚刚,说到“自己丧心病狂”,那口气也是如此的厌恶,根本不像他平日性情。
    辛鸾伤心地看了他一眼,像自己被骂了一样。
    虚弱地拍拍他,安慰了一句,“那你别生气了,他们都是瞎说的。”
    邹吾点了点头,“嗯。”
    过了会儿,辛鸾意意思思凑过来:“你还在生气吗?”
    “没。”
    “那你说说话呗。”
    “说什么?”
    “说什么都行。”
    邹吾无奈地笑了笑,“行。”
    “……”
    辛鸾这股子生涩和莽撞的劲儿就是个小孩子,邹吾知道辛鸾在干什么,但是他不确定辛鸾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邹吾胡乱神游,想着这也就是他,这要是卓吾在他面前撩拨招惹别人,小姑娘也好,辛鸾也好,他腿都给他打断。
    看邹吾垂着头一直不理他,辛鸾突然跳开来,开始除鞋子、脱衣服。
    邹吾睁大了眼睛,看了眼他,又看看眼前半结冰的潭水,想着这水这么凉,辛鸾总不至于是要洗澡吧。
    “殿、殿下……”
    他不假思索,嘴上难得打了个磕绊,“您自重啊。”
    辛鸾一愣,一瞬间还没明白,下一瞬又无师自通的明白过来,“不是!”
    他抓着衣服开始心急火燎地解释,“不不不不,我不是……!”
    风是骤然撩起的。
    不是清风拂过的撩,是大鹏水击三千里的撩。
    空谷原本幽静,此时落英却瞬间卷成了旋风直冲而上!
    薄雾瞬间被吹散了,辛鸾慌乱地拽住脱了一半的衣服,只见一只赤红色的鸟儿在他眼缝中现身,在山谷上空由远及近,猛地转翅!那羽毛太鲜艳了,赤红赤红,带着惊心动魄地弧光,辛鸾还在惊叹,下一瞬那鸟儿却化身为人,一步一步,像踩着羽毛一般,步态安闲地着地,从溪水的上游走来。
    邹吾在他身后淡淡道:“我们的采买回来了。”
    辛鸾却看呆了,他没想到负责采买、刺探这种苦力活儿的是个女郎。且……那胸房也太饱满坚挺了,他偷偷看了一眼,感觉脸红。
    “呦,小太子这是醒了。”
    女郎自带柔光,倒是没留意辛鸾的局促,笑着跟他打了个呼哨。
    她爽朗威风的样子太不寻常,辛鸾没见过这样痞气潇洒的女郎,扛着麻袋还招手的样子,潇洒得像扛刀的花魁一样。
    紧接着,辛鸾就眼见着她走过自己,一侧肩,“砰”地一声把包袱砸在了邹吾脚下,掐着腰来了一句,“操!小邹,可累死老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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