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天了,公良柳和齐二居然谁也没回来?”
    辛襄任婢女为他加冠饰服,沉吟着问西旻。昨夜济宾王已解了他的禁足,并且传来谕令要他主持先帝的祭祀三爵,他今日起了大早正是要往观德殿。
    “是,申将军当日就被调走了,但是他们二人却还在南阳。”
    辛襄手背朝外摆了摆手,侍奉他衣冠的婢女立刻停下,垂眸退出了内室。
    “看来他们是真的发现了什么啊,西旻你说南阳盛产美玉和良药,邹吾他们流连不去,会不会阿鸾生病了……”辛襄坐在榻上,食指用力地抵住太阳穴,眉头又折了起来,“公良柳精神不济,哪里耗得过齐二这个兔崽子。”
    他的声音,迟疑而隐晦,带着化不开的愁苦。
    西旻垂眸,瞧着他困顿的模样,轻轻走上前来,葱白的指尖凉凉地按上辛襄的头部,缓缓打圈,“公子不如想个让他们回来的法子呢?”
    辛襄凝然沉默着,过了许久才问,“今日是先帝崩殂的多少日了?”
    “第十七日。”
    辛襄眼睛倏地一亮:“九七、七七、五七,如今竟然三七还未至啊……是了,钦天监呢?不,不必钦天监,请况俊嘉祥便可以了,那夜他可也在值房呢。”
    ·
    “所以今日便我们进山的第七日了嚒?”
    卓吾摊在石头上晒太阳,一边翻他的话本一边感慨,“这可真是山中无岁月。呆在这儿可也太好了。”
    卓吾当然觉得好。
    这几日都是他哥一个人提挈全局,既要和红窃脂分析外界的情报局势,还要负责辛鸾的习武练剑,更要负责四张嘴的伙食住卧,搞得完全顾不上给他这个浪荡儿上夹板,而卓吾也不负期望的日日散羊,除了吃饭,整日都在山头上撒欢儿。
    邹吾不冷不热地瞥了没个正形的弟弟一眼,顾不上他,还是要红窃脂说话,“这都七天了,公良柳和齐二谁都没走?也没做什么?”
    “白天看是没做什么,晚上的就不清楚了。谁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敌不动我不动吗?”
    邹吾不置一词,拾起红窃脂刚扔在地上的邸报,翻了翻。
    精准地找到某页,撕掉,把那一团纸塞进火里。
    红窃脂大奇,“你说会不会是济宾王懒得跟辛鸾这小孩计较了,他们底下人嗅觉灵敏才敢这么懈怠,之前的兴师动众都是做给神京的样子?”
    邹吾眉目不动,长长的调羹搅动起铜甑里咕噜咕噜的鱼汤,淡淡道,“姐姐,这话你自己信嚒?国本在外,你若是篡位者,你能心安?枭雄的确可以无所忌惮,但如果辛鸾都不顾及,那只能说明辛涧是个莽夫,以他之布局,你看他像吗?——辛鸾虽小,但可动一国,若时机合适,他一人便可惊雷张幕。”
    红窃脂轻轻嗤笑一声,那声音不大,却道尽不以为意,她撩了一下长发,蔻丹轻点,“济宾王狼子野心,别看他如今作态,即位总是早晚。且,天衍帝的祭祀三爵已经定了是公子襄主持,济宾王这一招我看啊,是有向几位老臣卖好的意思,想来他即位后不久就会有新的太子。”
    “而他——”
    红窃脂轻慢地将视线转到松树下,对着树干砍劈的孩子,吐出口中的草尾巴,“一朝天子一朝臣,时日久了,谁还在不在意王位上的是不是窃国者,谁还计较帝子在外是否消零。”
    这话不紧不慢,口中却尽是凛冽之意。
    红窃脂不是寻常女郎,她的眼界、胸襟和性情本就是很多男子不可比的。
    她、二哥华沂加上邹吾,林氏国覆灭前最看好的贵族子弟,少年时结伴过许多年,那时虽然颠簸无依,但四处游历的经历还是让他们增长了许多见识。
    加上冯宿雪后来教他们习文,少年们争胜时多次于山水之中忘情辩驳,辩论的内容杂七杂八,有兵法谋略、局势推演,甚至还会讨论八竿子打不着的养生之法,红窃脂性格好强,像男孩子一样,和两个弟弟争执时,哪怕理念不合,许多事情都不投契,但是一直澎湃于这种唇舌上的你来我往,对招拆招。
    其实就在邹吾为辛鸾说好话的时候,红窃脂就有点压不住火了,她莫名地烦躁,也顺势有理有据地驳斥一番,甚至那些话脱口而出时,她隐约摸到了曾经的那些少年意气。
    只是和他相对的邹吾,却已经不是五年前的人。
    邹吾一听红窃脂话到如此,瞬间便没有了争执之意,垂下眸,不吭声了。
    他这个反应,让红窃脂有些无措,鲜红地指甲就想盖上他的手背。
    卓吾却好死不死,忽然在他们后面嚎了一嗓子:“他在练什么鬼东西呢!”
    红窃脂吓了一跳,目光立时跳了过去,只见辛鸾双手把着一把贯刀,沉肩,提刀,从下至上以腰劲带动手臂力量,喘息着把刀纵上、突进。
    红窃脂看了他一式,只觉得那姿势说标准不标准,说奇怪不奇怪,就是他挥砍的那一下,木头还没如何,辛鸾自己倒是跌跌撞撞,虎口一颤,刀就要被震得脱手。
    “这亏得是那棵松木不会还手,不然就他还不被打个好歹……”
    红窃脂看得牙酸,偏头问,“你教他练了什么?他怎么练出这个样子。”
    邹吾看着那身影,纹风不动,“擎山势。”
    谁知,这三个字却惊了两个人。
    红窃脂瞠目,“擎山势?你教的竟是擎山势?”
    卓吾更是直接叫出来了:“我天!辛鸾没问题吗?我刚在猜’卷珠帘’!”
    擎山势是刀法中的基础,没有一点高深的技巧,就只是练习耐力和手劲儿,初学者练习往往是一下午能劈断五根粗木桩就算学成。
    卓吾严肃地抱肩:“哥,是你教的不对,还是他学的不对啊?我看他砍的那么奇怪呢?!”
    卓吾的嗓门实在是太大了,原本辛鸾自己砍得还很投入了,此时却忽地转过身来,手中的贯刀也茫然无措地落了地。
    邹吾眉间一蹙,稍稍提高声音:“都是要循序渐进的,他的姿势没问题。”
    何止是没问题。
    辛鸾甚至很聪明,他知道自己力量不够,每砍一下都在调整自己的脚步,想借助助跑来带动全身提刀送刃,让自己一刀砍得更有力些。而邹吾跟他提过的,如果攻击过慢,会被人封住路径,先机全失,他也在注意,每一招都在用力地比上一次快一些。
    只是辛鸾身体实在是太弱了,弱到每一招他运起来都那么费力,一刀送出,他脚步难免要往前扑两三步,就看起来特别狼狈。
    卓吾不服,在旁边大呼小叫,“哥!你教我练刀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辛鸾远远地茫然地看过来,满头大汗,是进退失据的模样。
    邹吾瞥了卓吾一眼,“他重伤未愈,你却早早化形,别说的好像你也练过擎山势一样。”
    “……”
    邹吾给铜甑扣上盖子,嘱咐道,“一刻就好,等下开饭。”
    卓吾急急忙忙地凑过去,“诶!哥!那你现在干嘛去啊!”
    邹吾是要带辛鸾去洗手洗脸。
    走之前辛鸾还拖着刀垂头丧气闷闷不乐,不知道他哥路上跟他说了什么,回来的时候,辛鸾看着整个人就振奋多了,叉着手指还主动拎着勺子为三个人盛了鱼汤。
    “所以你们都是多大化形的?”是辛鸾主动说话的。
    “我十三岁!”卓吾立马举手。
    嗦着浓白鲜香的鱼肉也堵不上他的嘴。
    辛鸾正要给自己盛汤,闻言手抖了一下——
    噗通一小声,一块鱼肉掉了下去。
    “!!!”
    辛鸾强颜欢笑,只能重新捞,便捞边说:“好早啊,我爹爹当年化形也不过十四岁,我还以为他就很早了呢。”
    卓吾没反应过来,心想:你都这样,你爹爹晚也不奇怪吧,但是思绪一转,一想不对啊,他爹不就是天衍帝吗?!
    那这是开国帝王啊!
    这比较,卓吾顿时骄傲起来!
    喜形于色地补了一句:“谁说不是呢!”
    红窃脂冷淡地看了一眼小老虎抖胡须的模样,漠然道,“我九岁。”
    辛鸾那块命途多舛的鱼肉,噗通一声,又掉回锅里了!
    这次辛鸾真的放弃了,也不舀了。
    不解地看向红窃脂,“……为什么这么小?”
    红窃脂没搭话,她高眉深目,垂下眼眸的时候,就显得尤其的冷淡。
    辛鸾顿时有些讪讪。
    还好有邹吾在一旁解释,他的声音比往日的音色要低,听起来就格外的忧郁。
    “因为林氏亡国之后,国主心有不甘,急需一批强有力的武装,而当时青壮者几乎战死,所以便用秘术强行催动我们这批人化形。”
    辛鸾顿时瞠大了眼睛。
    强行催动。
    光是这四个字,就道尽其过程之艰辛。
    辛鸾目光倏地转向卓吾。
    邹吾瞥了弟弟一眼:“你不用看他,他那是自己天赋异禀自己化的,没人逼他。”
    卓吾看到辛鸾对他关心,心情也顿时一荡。
    嬉皮笑脸道:“是啊是啊,我就是吃多了在树下睡了一觉,醒来就化形了,没痛也没灾。”
    人和人的差距就是这样大,辛鸾有点气。
    他勉强点了点头,然后又疑惑地看向邹吾。
    卓吾立马道:“你也别看我哥,他是自己化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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