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对面的黑甲阵后忽地传起一阵沉沉的鼓声。
    “来了!”
    那鼓声缓缓敲击起来,起初并不激烈,但一声一声,投合心跳,愈见沉雄,紧接着,济宾王面前肩肘交接的铜墙铁壁次第大开!由远至近地,只见六骑白马卸下兵刃,缓缓踢蹬而来,而南境沉默以待的铁铠步兵犹如逆行而开的沙盘,一层一层,直将辛鸾一行人纳入进来——
    鼓声未停,史征已看清对面来人,未等他们进入垓心,他先惊奇地“嘿”了一声,笑道:“对面来的人可还真是大名鼎鼎啊!中间的含章太子、小飞将军我倒是认识,可是怎的凑六个人,还有刚入伍的小孩和骑不动马的胖子呢!哦!他们还带了个女儿家呢,真是幸会,就是不知道这位女郎姓甚名谁!”
    齐嵩远远一眺,闻言也忍不住抚须一笑,“谁叫我们的太子少年英俊呢!红球掌旗,阵前真是更添风雅!”
    他们随口侃来,本是矬对方其实的寻常招数。
    只是他们错估了对面那女郎的性情,还不等对面人正式打招呼,那掌旗的女儿家已然是不卑不亢地一抬头,直接自报门户,“齐大人史将军,我名叫红窃脂——以往不认识不要紧,今日见过便是认识了!”那目光锋锐如电如炬,哪里是可以随意揉搓的寻常女儿?
    垓心宽阔,两队在距离两丈时,辛鸾勒住了坐骑,其余人跟着纷纷控住马匹,“嗑”地一声,三足金乌的大蠹被红窃脂猛然插入地中,她马尾风中飞扬,对着对面大声道:“还有我要向齐大人再解释一句:您怎么效忠你的主子,我便如何效忠我的主君,您也不必打机锋做这没意义的不怀好意!”
    三万余人的阵前,红窃脂一枝独秀,却也毫不羞赧,他们都清楚,辛鸾与辛涧两方今日和谈,筹码相差无多时,影响结果的除了策略,还有胆略、威仪和气魄。
    而此时辛鸾位于南,济宾王位于北,向繇以主人身份坐东,而赤炎等时辰列于西侧,垓心之中,天衍朝各路权与势集聚,风与云际会,今日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将以最快速度传达四方,虽乘奔御风,也不以疾也。
    辛鸾到的最晚,自然先后和此地主人、赤炎的几位老将军见礼,他神色淡淡,执礼却恭,一应礼数周全后,这才向刚看到济宾王一般,漠然地将目光投向了眼前的一列人。
    史征看他不以为意的神态,率先开口,道,“含章太子也真是好礼数了,就算我们两方只见有什么误会,现在大政未定,陛下仍旧是你的长辈,你怎地就如此无动于衷?”
    辛鸾闻言冷冷地抬起眼皮,“将军说的是,如今大政未定,合该依循旧例而来。只是你说错了一点,这旧例并非他是长辈我是后辈,这旧例是我仍是君,他仍是臣。我正想问一问,到底是谁该向谁行礼?又是谁无动于衷?”
    他此话言毕,目光立刻锁定了辛涧。
    他心口燃着一团静怒的火,这么多天,他终于重新站在了他的面前,他盯着他,恨不能用眼睛杀了他,眼错不眨地看着他的反应,想要在他脸上找到一丝的愧疚、惊慌或者是惭色!
    可是……什么都没有,辛鸾没有看到任何他像看到的。
    辛涧的神色十分地松弛,脸上的肌肉连紧绷都不肯紧绷一下,他神色堂皇,在他这样的挑衅中仍能微笑,淡淡道,“阿鸾,一家人何必说这样见外的话。”
    说着右手一抬,身后的营卫军忽地裂开。
    辛鸾眼睛一眯,不知他意欲何为。
    南境的黑铠步兵警锐地一声低吼,辛鸾只听呛啷一声,最近的一列长矛队刀枪并举,神色戒备地对准了济宾王。
    可济宾王并没有他们想象的轻举妄动,那裂开的阵型里走出的也并不是挺进的骑兵,辛鸾定睛一看,只见四个袅娜的共裙少女款款而来,一人托着一方木盘,稳稳地托举于胸前,走到了阵中心。
    “垚关事还是太仓促了。”
    济宾王神色平和地看着辛鸾,只见少女们得到命令,纷纷打开自己手中的木盒,霎时间,辛鸾只觉得眼前一亮,那盒中物事温润如玉,竟然是天衍的天子之宝。
    辛鸾屏息静气,只听得济宾王坦然道,“我命人快马加鞭,三日之内才将天衍的印、玺、符、节带来——阿鸾,叔叔我这数十天,是一直在等你东归临朝啊。”
    徐斌的腿肚子开始转筋了,他从来未觉得局势有如今这般的不妙过。
    说来今晨他随意卜了一卦,就有不好的预感,起身穿甲的时候更是发现他这具肥胖的身子塞不进赤炎最大的甲,两个小兵帮着他,他又拼命地提起收腹,才十分勉强地装进甲胄里,可此时他安坐在马上,感觉自己已经快被勒得透不过气了,酸疼的感觉从他的后背,肩膀,侧腰明显地传过来,他猜此时的自己一定又臃肿又愚蠢……垓心的这一圈人,哪个都比他出身高贵,哪一个都比他有本事,他今天就不该来!
    在今日对阵之前,他还是坚信含章太子是可以赢的。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红窃脂引着他第一次进入大帐,女郎一手撩开厚厚的毡帘,他往里探了一眼,后腰都不自觉地拔了两寸——
    他很久没有看到过这样英才汇聚济济一堂的场面,帐中人各个气质傲然,风华正茂,或凭或立地围着大桌上的地势沙盘,身姿峭拔,眼神明亮。当时赤炎十一番的两个副营披挂着红色衣甲站得略外些,申豪衣甲围在腰上,口若悬河中一身甲胄被他刮擦得当啷乱响,邹吾环抱着肩膀贴着桌案,不置一词其实却古柏森森,红窃脂和卓吾为他引荐,两人言行举止皆是卓然干脆,让人肃穆以待……想来若没有他这个胖子的闯入,还不会饶了那屋子里少年人的傲然。
    而含章太子身量最小,身处他们其中,一身简略的交领白袄,腰肢劲瘦,听到响动时投来目光,只那一刹,少年人纵无甲胄冕服,但那指点山河垚关点酒般气势,何其的威仪整肃!
    那是万万人供养出来的,融在骨子里的尊贵矜持,虽有满堂兮玉树,绝代的风华里,却只有他这一位主君!
    可是徐斌在昨夜见到公子襄之后便不再这样想了。
    原来真的不是辛鸾一个那样少年风流,而是高辛氏帝裔皆是那般非同凡响——他们是这个国家最尊荣的人,并非刻意,他们一行一坐一笑一怒都从骨子里与寻常人不同,直到今日他策马而行足有一刻,穿过一列列、一排排的黑甲武士,见到了济宾王的真面目,才知道自己推测得不差:这个过分年轻的男人,留着一把美须髯,虽然容颜失于阳刚,但笑意融融淡淡,颇有气度,流露出的端严威风、气势之雄,真的是寻常人不敢与之对视。
    而此时,他看起来的示弱,气势早已占了八层的攻势。
    向繇站在东侧,蹙着眉头听济宾王缓缓而谈,一刻前那个神色阴郁的男人已经不见了,如今的济宾王笑意如春风拂柳,燕衔春泥,只让人感觉如沐春风,儒雅道,“本王于南阴墟临祚时曾言,我之登位只为兄长报仇雪恨,若有一日含章太子平安归来,我立即退位让贤,绝不贪恋权位。今日我来践行前诺,如今天子之宝在此,诸公共同做个见证——”
    说着,他看定辛鸾,揖手恳切道,“殿下,天子之位,今日奉还。”
    辛鸾冷眼看着,没有动。
    申豪看着眼前这一幕戏,却先忍不住笑将起来,“济宾王可真大义凛然斩钉截铁啊!若不是我略知内情,也要为王爷你喝彩了呢!”
    齐嵩闻言眉头一锁,淡淡道,“济宾王深明大义,不恋栈权位实乃我天衍之幸,小飞将军何故冷嘲热讽?”
    便是此时镇外的赤炎老将军岑陆也皱起眉来,申豪的话的确是失了分寸了,他们这几位老帅不请自来,本来就是见垚关对峙害怕叔侄因王位大动干戈,相携来熄争止纷的,他们见济宾王准备如此周祥,心中其实赞许的。
    “冷嘲热讽?”申豪分毫不让,他就是看不过济宾王这番姿态,“齐大人,什么时候让出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都要被褒赏一番了?谁知是不是有人巧取豪夺,事败后不敢贪居,生怕这样来路不正的东西反噬自己——毕竟那话怎么说来着?有德,心逸日休,缺德,心劳日拙——到头来某人竹篮打水又能怪谁?”
    申豪自从得知宫变真相后,心口就一直憋着一口不平气,虽然知道辛鸾的方略,不打算在众目睽睽之下揭穿济宾王弑兄弑君的罪行,一来是因为他们手中无法摆出明证无法取信于人,二来是贸然说出害怕济宾王破釜沉舟反戈一击,但是纵然知道这总总,他还是忍不住刺他两刺,不然实在也是太憋屈了!
    “来路不正?”
    齐嵩蓦地笑了,“不知小飞将军是什么来路不正?济宾王的王位虽不是先帝明旨继承,但也是经过祭天祷庙、朝臣联名、百姓陈请的!帝位空悬四十余日,济宾王也是在外号召讨逆、在内主持丧仪的……”
    齐嵩还欲再言,济宾王却抬手将他打断,眉间一股忧色,淡然道,“齐卿,这些就且不必说了。”
    申豪看着他这惺惺模样,跟吃了苍蝇一般眉头大皱,谁道济宾王也不欲与他纠缠,只看定辛鸾,“让殿下受苦,是臣的罪过,当日臣赶去王庭救驾,虽抓获一二贼人,没能拦住劫走殿下的歹人,数日前从向副这里听闻殿下确切的消息,臣不胜之喜……”
    说到这里,便是邹吾也忍不下去了,他噙着笑意开口打断他,道,“含章太子多谢王爷忧心挂怀。不过既然王爷迎太子回京之心如此殷切,又何必列兵一万堵在垚关之口呢?您之诚意随时可以敲开太子的大帐,殿下却左等右盼,一直不见您屈尊前来,您说不胜之喜,可真是不敢克当。”
    邹吾不动声色,一番话语气极为谦冲,绵里藏针又直指济宾王不过是假作姿态。
    辛涧登时一哽,僵笑两声,“看来天子印玺也不能证明我之诚心了。”
    邹吾短促一笑,不以为意地垂头捻了捻手指,“诚不诚心众人自有公论,且从不是看谁如何哗众,如何搏得令名的,伪君子欺世盗名的做派,做久了总要露出马脚,您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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