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会后,向繇的官服已经湿透,他身后跟着古柏,一手跟着夏舟,怒不可遏地拍着桌案,“去喊苏尚宫来回话!小太子这样的布置一点风声都打探不到,还留她何用?!”
    今日的小太子就是来逼宫的!
    他最后没有威逼成功,现在想起,只有后怕!
    可以说,邹吾那道捷报,不仅是救了辛鸾的局面,更是救了满朝大员,他不知道后面还有多少招数,巢瑞就在堂上,殿外就是可以化形的卓吾!要不是邹吾,简直就是不堪设想!
    内侍很快就回来,期期艾艾地回:“苏尚宫……苏尚宫被小太子扣下了!”
    夏舟倏地站起来:“怎么会?什么时候的事?总有个说法吧?”
    内侍:“朝会时候就拿人了!说她是’阴潜寝宫,猥亵帝子’,早早就关到后殿了,现在钧台宫还封着,殿下那里没有回复……”
    古柏忍不住和夏舟对视一眼,此时哪怕是最愚钝的武人,眼中都流露出不妙的神情。
    “留不得了。”向繇说话间神情已经变得十分可怕,“他天子之威已成,现在满朝为邹吾议定封赏,加上他原本就能人辈出的太子党……留不得了,留不得了……”
    可辛鸾是何许人也,这样的事情并不好办,他们至少是办不了。
    夏舟和古柏对视一眼,夏舟生怕激动向繇,轻声道,“向副您息怒,现在主公不在,我们……”
    “向副!”
    正当他们议事之时,忽见常照顾安哥儿的使女奔了出来,一脸惶急道,“向副……安哥儿,安哥儿他找不到了!”
    向繇登时天旋地转,直要从椅子上栽落下去,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
    ·
    “孩子呢?怎么就没有了!”
    与此同时,钧台宫同样乱成一锅粥!
    辛鸾有惊无险地从朝会上下来,第一件事就是扫尾。
    古柏那里还好说,卓吾本就是穿着赤炎服色的衣裳,拿的是昨夜的军报,就当是一时误闯也就罢了,可是安哥儿不一样!那孩子是向繇的眼珠子,他逗他过来一阵不过是防着局面万一不可控,向繇可以投鼠忌器站在他这边,现在本该送还回去的时候,结果闯进寝殿才发现人没了!
    翠儿一时间脚都麻了:“刚刚还在呢!奴把门锁上了才走的!”
    这个上午钧台宫太乱了,清理苏尚宫等人已经分出了太多的人手,所有人都没有把那个心智不全的小孩当回事!
    “去找!”
    辛鸾这个时候是真的急了,上山城除了这宫殿,后面还有瀑布山坞,陡山悬崖,若是这小孩儿真出个好歹,他拿什么赔向繇?等着他撕破脸皮吗?!
    “后殿把人锁住,留靠谱的人,剩下的人全部去找!”
    辛鸾的声音都在抖了:安哥儿不能有意外……他有直觉,他知道这个孩子他担待不起!
    ·
    风雨之山山上怪石嶙峋,上山城虽然主体为巨灵宫,但其实巨灵宫之外还是很大的,内侍已经快把宫殿内已经找遍了,辛鸾也不敢稍坐,只能跟着往后山找。
    他思绪一直紧绷着,从朝会下来为止朝服还没有换,后背湿了一层又一层,累透了,乏透了,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休息。他年纪虽然小,也没有老师指点他,但是他知道今日这步棋还是走得太操切了,他抱着鱼死网破之心,若不是邹吾的捷报一战转折,今日绝对是没法善终的。
    现在他的局面虽然脆弱地稳住了,但是也可算是四面漏风,一个招呼不打的换掉了武道衙门申不亥的人,发落了钧台宫的苏尚宫,无形和朝臣们打起了擂台……如果这都是可以挽回和解释的,自己站着理,那不占理就是安哥儿这个孩子。
    对,还有卓吾。
    今日卓吾穿着赤炎的军服强闯巨灵宫,这是他瞒着巢瑞来布置的,他害怕这个严肃的军政老师过些日子又要来说他……
    乱石路爬得辛鸾气喘吁吁,他双手撑在膝盖上缓了会儿,一瞬间,他简直想哭。
    “不行,要先找孩子……”
    辛鸾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让自己振作一点,眼前最要紧的一关要先过了再说啊!就这个一弯腰一抬头的瞬间,他一眼瞥到了乱石丛中黑黝黝被野草掩映的洞口!
    辛鸾四处看了看,附近并没有谁跟着他,他一时间也没法去问谁这是什么洞,只能一手拨开半人高的草丛,一手提着衣摆往里面走。
    洞口很冷,阴森的水汽湿冷地泼过来,台阶之下,幽深似不可测。
    辛鸾脚尖轻点,踢了块石子下去,只听得洞口“嗑嗑哒哒”,许久竟都未听得落地之声,他眉心一蹙:这是什么地方?往下又走了几步,他手扶上四壁岩石,一不小心被冰得浑身一抖,再看手心,竟是厚厚的一层雪白硝石,脚下细看,更满是地霜。
    他胆子小,从不敢胡乱冒险,想着小孩子应该也不会来这种地方,就打算折返,谁道细看地霜之上,竟然在下面引着一串小小的脚印。
    辛鸾:……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来给自己壮胆,小心地撩起厚重衣服往下走。台阶湿滑,有水又有霜,纵然高辛氏目力极佳,也无法辨认里面阴森森的石洞,只能沿着潮湿发白的硝石壁确认脚下不至于踩空。
    他如是走了二十几阶,先是被一道铁门拦住,他摸了摸,确认安哥儿那个体型一定是钻了进去,他挨个摸了摸铁栅的分隔大小,选中一个最宽的,无奈地把头往铁栏里伸,勉勉强强地挤了过去。
    “要是有点火光就好了。”
    辛鸾还没长大,骨架小,但是他胸腔比常人鼓一些,铁栅压得他心口疼,他轻轻揉了揉,自言自语地说了句,却在忽然间无师自通,知道了这是哪里,“这是地宫罢……”
    他朝会上刚听有人说过,炸毁索亭港的陈仓的是申豪从渝都山下地宫运出来的百只石墨油脂,若这底下真的是存着易燃爆炸之物,那也怪不得会这么冷了。
    他还想到天衍未立之前,申睦率师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攻渝都,开山破土开荆山路,好似用的就是这个石墨油脂,说是调配过后的石墨油脂,会被人精心储存在粗泥瓦罐里,成年男子只手可握,只要在关键时刻投掷而出就可以引发大规模的爆炸和火焰,且这样的火,水是浇不熄的,若是强行用水扑,只会将火势蔓延开来,伤亡更重。
    这样想,也怪不得邹吾会让人用水运来运,上岸前也是把石墨油脂装进了大瓦罐里,只是南境这样的机密武器,父亲在世时恐怕都不一定清楚南境还有留存,而他居然知道的这样详细。
    辛鸾心头蒙上阴霾,看着底下层层勾连的山岩,再往下走,他手边摸到了有一排凿进了洞璧的铁链,有小儿手臂那般粗,许是也害怕有人拾级而下摔倒,他再不迟疑,展开翅膀,坐上那条铁链直接滑了下去……
    那铁链沿着石阶就好像盘山路一般,把他转得是晕头转向,十七八个弹指的功夫,他眼前霍然一亮,长久的黑暗让他的眼睛一通,他瞬间收拢起翅膀,尽可能避着山岩打了个滚,球一样护着自己的四肢落在地上。
    再起身,他才发现这里面的地宫竟然如此之大,几可容下千人的一片空地,仰头可见天然的溶洞构造,从上至下湿漉漉地在石头上淌着滴滴答答的水,而辛鸾看到的那所谓亮光并非是火焰,而是四周深深的地池中,缓缓流动着的、粘稠浑浊的绿色。
    而在地池四周,就是那种可以盛装的粗土瓦罐。
    这绿色的水,大概就是石墨油脂了……
    辛鸾心中忽然升出一股强烈的不安来,这种不安让他胆寒而畏惮:
    这是渝都啊!这里是南境的心脏,可这心脏里面居然天然装着这么可怕的东西,老天这是想让渝都生,还是想让渝都死?
    他手臂冰凉,心中异样,根本不敢多停留,迈起步子就想赶紧找到安哥儿,谁知他刚转过侧道的石阶,整个下沉的地宫全貌豁然在他眼前展开来:只见四方沿着地池中暗绿色的液体就好似可以聚散的流火,躁动着,奔涌着,百川汇流一般,全部汇聚到地宫正坛足有十五丈见方的主池之中,而在那主池之中,青绿的火焰缭绕在高达二十尺的黑铁梁柱,而那正中央,帝王一般破水而出、昂然屹立的,是一条宏伟巨型的青色大蛇石像。
    “我要你听命于我,不许违抗我。”
    辛鸾心中骇然还未平复,突然的一道童音不啻一道惊雷,惊破了这森寒的地宫!
    他定睛一看,这才看到安哥儿正稳稳地坐在主池外的祭台上,在他头上,巨蛇石像吐着分叉的舌头,凶神恶煞地陷在粘稠的绿色粘液中,而安哥儿双脚垂落着,童真地摆荡着。
    “听到吗?辛鸾?”
    安哥儿原本如脏雪透明的眼睛,此时已经全黑了,看着辛鸾的方向,天真无邪地朝他笑:“我要你听命于我,不许违抗。”
    ·
    “我杀了他!”
    巨灵宫东殿,向繇完全已经失去了理智,他没有想到,辛鸾这个才十六岁的孩子居然心机如此!连他五岁的安哥儿都不放过!
    “古柏!带人!围了钧台宫,我亲自去跟辛鸾要说法!”
    “向副!”夏舟知道事关安哥儿,向繇绝不会善罢甘休,但是这个时候不能逞这个意气!
    “向副您想想,您现在围了钧台,若是小太子狗急跳墙,做出不可挽回之事可怎么办!您现在不能硬来,安哥儿还在他手里,我们迫他交出来就是!”
    巨灵宫西殿与东殿的设计构造完全相对相同,此时东殿的私人会客厅突兀地响起一道清脆响亮的断裂之声,向繇心头一凛,倏地回头看墙上那道印有女娲图的铁艺。
    “是下面。”
    夏边嘉的脸色同时变了:“地宫有外人闯入!”
    ·
    从东侧石阶转到主池祭坛,足有百余步,越是靠近祭坛,越是步步机关,然这些所谓机关并没有什么暗箭飞镖,申家人设立之初,就不是要把这里变成屠人地狱,激起闯入者鱼死网破、负隅反抗之意,而是为了提醒地宫之上的主人:已有不速之客,请早做防备。
    “你说什么?”
    辛鸾看着安哥儿,呼吸就要停滞了。
    他知道这是哪里了!这个地宫的规模,不就是按照巨灵宫正殿大朝会一比一建造的嚒!这祭坛所在就是他几个时辰的王座,而这暗流涌动的主池,就是受南境文武朝拜的丹墀!恐惧像海一样淹没了辛鸾,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甚至控制不了自己的腿,只能一步一步往前走,森寒的地宫,任后背滚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
    “我需要你。”
    安哥儿那张带着童真的脸变了,幽暗肮脏的绿色暗流中,他的脸上好像有一个陌生的成年男人的脸凝在空中,他猛地敛住笑容,安哥儿那双全黑的眼睛,就一时间变得坚定、深邃,冷峻、通透。
    “辛鸾,我需要你。”
    十步,辛鸾艰难地挪动着每一步,他浑身都痛,痛到窒息,就好像他变回了母体中的婴孩,正在被痛苦地分娩,血液在他的血管里尖叫躁动,要爆开他的全身!
    “你……”辛鸾痛苦地弯下腰,“……是谁?”
    安哥儿安然而奇怪地看他,“我是谁,你不是很清楚嚒?”
    他有一张和向繇和申睦极其相像的脸,辛鸾第一眼见他就很可怕的联想,可所有人都说他们不像。
    “我是可怜人,枫树锁住了我的身体,令我不见天日,高辛氏的鸟儿可以矗立高山之巅,我却只能委身在幽暗的地底,我等了你十几年,终于等到你来到南境,来到这里。今日你想牵制朝堂,我就乖乖到你的钧台宫来,你想要什么?权柄?王位?百万雄师?我给你,我都可以满足你,我让你掌握天下,我可以满足你任何要求……”
    辛鸾头皮都要炸开了,他看着他那孩子的笑容,却没有办法走开,一个踉跄单膝跪在他的面前,就像一个臣子在对君王俯首!
    “是向繇教你这么说的!”
    他好痛,他要被人剖开了。
    “向繇?”
    安哥儿用那童稚的嗓音天真的重复,兴致盎然:“他算是个什么东西呦?”
    他眼有笑意,身后的巨蛇本是石像死物,却在他的笑容中,硕大的瞳孔缓缓一动。
    “我满足了他所有的愿望,甚至给了他一个孩子,他却止步不前,一心一意扑在一个痴呆儿身上。他非我所求,肮脏下贱的肉体和灵魂也不配侍奉于我,我需要的是至尊至贵血,非生非死身,弱极强极命……”
    辛鸾低着头,委顿在地上嘘嘘地喘气,额头上的冷汗汇成汗流,一滴一滴,痛苦地落在石砖上。
    安哥儿两腿调皮地摆动着,不紧不慢地探下小小的身子,“辛鸾,我需要你,臣服我吧……我来满足你的一切欲望,给你生,给你死,这天下,只有你配永远跪侍于我的阶下。”
    “啊——!”
    辛鸾大吼一声,猛地抽出靴子中的铬黑的匕首,疯狂地朝安哥儿扎去!那是他用来要在今日朝堂上孤注一掷的,一旦失手,他便以必死之决心,捍卫他所爱之人,捍卫最后的尊严!
    安哥儿尖声惊叫一声,被他一刀削掉了半个脑袋,但是一张狰狞的大脑袋不进反退,凶狠地一口咬住他的右手手腕!拼命地咀嚼吞咽!
    辛鸾惊得神魂俱散,只见这个小妖怪开着淋漓的脑壳死不撒口,仅剩的一只没有被鲜血覆盖的眼睛,充满了憧憬和狂热,简直是在出神地吸食着他的血液,辛鸾一时间天旋地转,只感觉手腕剧痛,直接疼晕了过去——
    ·
    “怎么样了?殿下怎么样了?”
    辛鸾喉咙一片火辣辣的痛,浑身都像是被人碾压过,微微抬起眼皮,只见榻前人影杂乱。
    “殿下醒了!”
    率先喊出来的是翠儿那爽朗的声音,辛鸾不太清醒地摸着身下柔软的床褥,一颗悬着的心缓缓地定了下来,心想:刚刚的……那是梦嚒?
    “殿下这些日子您太累了,刚刚昏倒在后殿的草丛里了……”
    翠儿声音里带着哭腔,像是为了让辛鸾安心一般,“原本只是安哥儿小公子来我们宫里吃些糕点,是奴做事不上心,让小公子独自回了西殿居然没有看护!殿下,您别挂心了,向副也来了,知道您累病了还带了御医来……”
    辛鸾听到“安哥儿”的名字心头一时猛震,唰地睁开眼睛朝榻外看去。
    只见向繇抱着小小的安哥儿,正探过身关切地看着他,“殿下醒了就好,国事烦劳,您要保重身体呀,安哥儿喜欢您宫里的糕点,以后我便常带他来。”
    辛鸾汗毛都要立起来了,他目光转向那个五岁的孩子,只见他木然地睁着一双透明而惺忪的眼睛,呆呆愣愣地看着他榻上支起来的鲛绡帐。
    看到辛鸾看他,轻轻且含糊地“啊!”了一声,将脑袋投进向繇披散下来的长发里,似乎很困倦的样子。
    这分明是个小孩。
    辛鸾悄悄松下一口来,口头上应着“好啊”,胳膊一动,右手腕上却忽然一阵钻心的剧痛!
    “诶!小心……”向繇适时地开口了,笑着解释,“你手上有伤,记得小心活动,御医说你化形体质特殊,逢春日便血燥性热,放放血,对身体有所纾解……”
    辛鸾心中一动,垂下眼睑,看着自己被绷带包得严严实实的手腕,轻声道,“哦,原来是这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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