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乱是忽然传来的。
    辛鸾亲手捧着叠有肩妆花缎、大辂之服托盘递给邹吾——
    祭坛上,以他二人之半圈合围的礼官手中,授封的赏赐分别有钩、樊缨、大旆等诸饰,亦有彤弓、彤矢等赐爵册命之物,邹吾以军礼单膝着地,双手托举着接过辛鸾的托盘,紧接着,又行君臣三爵,礼官躬身拜兴,为二人斟酒,辛鸾与邹吾一站一跪,相对而饮——
    第三杯将将饮过,辛鸾眼波一扫,就等礼官宣布礼成,谁知三合之外观礼人群中忽地传来一阵喧哗——
    “怎么回事?”百官纷纷回头张望——
    辛鸾眉心一蹙。
    他站得高,眼见着人群之外忽地不管不顾地冲入了一灰衣男子!那人人高马大,似乎还挂了彩,冲起来不管不顾,站在后面的登时被撞倒了一片,从他的角度看来仿佛是一柄快刀陡然切入了人群!而这还不止,那男子身后还有十数人与追逐的禁卫扭打缠斗,人群惊叫着,被扑倒的慌乱地往前爬,一时间人群倒伏,南拳北腿,哭号惊叫,全然乱了!
    “怎么回事!”南阴墟之惨状骤然冲上心头,辛鸾汗透巫衣,迅速地上前一步,提声一喝:“禁卫呢?给我把那人拿下!”
    邹吾眼见乱局,从半跪的姿势霍然回身,展臂抓来托盘上的彤弓彤矢,拔掉箭镞——
    “侯、侯侯爷!这是礼器——!”
    手捧彤弓的礼官已经惊了,他这一声惊叫中,众人又惊骇投来目光,只见高台上的武烈侯毫不迟疑地搭弓上箭,“嗖”地一箭便射了出去——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还以为这家国大典上就要血溅人命,却见那彤云箭准准地穿云破月,狠狠地打在了那灰衣男子的颈侧,却没有扎进去,只冲得那人一个巨大的踉跄!缓住了他凶猛的步伐!
    变起肘腋,肃立巍然的场合,各个文臣看得都是面容失色——
    向繇和申不亥无一不是心头惊乱,抬声便喊:
    “古柏!”
    “武道衙门!”
    “捉人——!”
    今日大典,古柏节制防卫,渝都剩下两支武装却也都在!那粗布百姓高大惊人,却也像个无头的苍蝇,根本分不清方向来,此时挨了邹吾一箭,摇摇晃晃地只胡乱相西冲,一路用两手推开阻拦,高声喊着“殿下呢?殿下!殿下——!”活像是一条烂醉泥鳅闯入了鳝鱼群里,只搅动得平静的人群人仰马翻!
    百姓太多,一群禁卫一边围追堵截,一边投鼠忌器,一时间竟然拿他不得!
    申豪眼见着这局面越来越乱,也不矜持身份,瞧准了地方飞身扑了过去——
    “都让开!”随着他高声一喊,百姓应声而开,通宵浪荡了一宿的申豪动起手来毫不含糊,踩脚一蹬,空中涌身旋了一圈,凌空一把抓住了那男人的肩膀——
    百姓根本看不清这赤炎名将的动作,待申豪双腿一弹、稳稳站住的时候,那男人已被他用力地往头上一送,直接从一众观礼人的头上扯飞了出去!九尺高的成年男人被四两拨千斤,跟只鸡一样撇了出去,又“砰”地一声巨响,死猪一样摔在过道上!
    百姓一惊、又一喜,抬起巴掌,就要喝彩了!
    “别动!”
    武道衙门的人此时终于抓到机会,左右就近协攻,手疾眼快地压住了那乱民!
    那人被摔得眼冒金星,却仍本能挣扎,才刚抬起上半身低吼叫骂,一个干瘦的百夫长立刻快步上前,一个巴掌狠狠抽了过去!
    那耳光抽得实在响亮,惊天动地的,一尺见方里竟抽干了所有的杂闹!
    申豪在人群中拍着手,一时愕然。
    待他拨开人群定睛一看,这才发觉那百夫长有些眼熟,正是那日见缝插针迎着自己叔公报信的那位,只见他点头朝他讨好一笑,当即高唱着朝祭坛上尖声唱声,“禀报殿下,禀报右相!侄少爷飞将军擒住了这歹人!”
    “我不是歹……”那男人不服。
    “押上来!”申不亥在另一端大喊。
    “啪——!”又是一记耳光,百夫长冷笑着揉了揉手腕,看着那那闹事者喷出半尺的鼻血,还在哈巴着朝申豪笑,“嘿!侄少爷您瞧,这人这脸可真恶心啊!”
    申豪眉心轻轻一皱。
    那男人脸上其实满是脓包,两个巴掌下去,直接破了相流出不详的鲜艳的黄浓来,那百夫长也不以为意,往裤线处蹭了蹭那手心的秽液,兴奋高声地回声应和,“是——!”
    绷成一根弦的氛围此时总算是松弛了下来。
    倒伏的百姓缓缓站了起来,外圈没有冲进来的乱民也被控制住了,武道衙门的捷足先登让古柏有些汗颜,他迅速调整守卫,剑戟齐出,在百姓与百官之间,又加了一层防护。
    巢瑞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刚刚一场闹剧,待申豪缓缓步回来,两个对视一眼,抱着手臂,皆是意味不明地耸了耸肩膀。
    灰衣男子很快就压到了辛鸾的面前,两根长棍架在他的脖子上,抬起的脸红红黄黄,惨不忍睹。邹吾看着局面控制住,早就知礼地退下祭台,此时辛鸾迎着那张惨不忍睹的脸,矜持地上前一步,沉声问道,“你是何人?为何闹事大典?”
    辛鸾发脸俱湿,只眉心一点丹砂还嫣红着,端正宛如凛然神明。
    那男子抬头见他一眼便是一愣,凭着一口意气才能扯住嗓子继续叫嚣:“我不是来闹事的!我今天就只是来问问下山城医署都关了!怎么壬区的医署不关?”
    辛鸾没听明白这飞天一句,不过目光却轻轻滑过那武道衙门的两个人,不轻不重地扫了那百夫长一眼。
    “殿下!此人就是下山城的顽劣刁民而已!”申不亥迎上一步,急不可耐,“我看什么医署关门也就是他的说辞,故意小题大做冲撞大典!”
    “我没有!”
    脖颈上的棍棒卸下了,那男人朝着申不亥困兽般怒吼,“反正我也快要死了,我没事闹事做什么!我今日就只是想向殿下问个清楚,壬区东境来的是你的百姓,那我们渝都是不是你的百姓!”
    火辣辣的热地里,一丝风也没有,辛鸾站在祭台上,垂着头,铁铸般巍然不动。
    “什么叫做快死了?”
    辛鸾看着他,眉心微蹙,“你是因为生病了,没有医生可看才来找我的?”
    这人说得没得个章法,辛鸾被他说得一头雾水,恻隐之意却仍然自然而然的形于颜色。
    这人何其的“好汉”,几十多病人,就他一个冲上祭台之上,刀斧加身犹自不服,偏偏辛鸾这简单的一句,居然逼得他忽地大声哭了出来,痴沉道,“对,我染病了!我们医署还关了!我几天前就该去领药的!”
    申豪眼神一动,有些失措地看着辛鸾。
    邹吾抬头给了高台上一内侍眼神,立刻有人小跑着递给那人一方干净的手帕去。
    申不亥登时急了:“殿下,封侯大礼未毕。此人又语无伦次,状若疯子,既然已经拿获,从速处决也就是了,自不必多做纠缠!”
    底下百夫长同时跪倒:“殿下容禀,这人刚撞伤好些人,更踩踏了好些人,身后更是伙同了几十个人壮汉冲击大典,事情恐怕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殿下明查!”
    那男人的气焰已经没有了,面对这样的局面,只抬头盯着辛鸾,重重地摇头:“我不是,我没有……”
    “让他闭嘴!”
    申不亥皱眉,交手身前,“咆哮庆仪已是大罪,刁民再敢胡言,就地正法!”
    局面变得太快了。
    乍然面临这样的事情,任谁要搞不清楚,辛鸾最开始还怒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被人搅了大婚般的不痛快,上次他和邹吾合个宫被打扰他也就打碎牙和血吞了,怎么这次精心准备封个侯还是有人打扰?从这个灰衣男人出现,他喉咙里就含着一口甜腥,心头急剧地思索,这次又他妈的是谁?!是没事儿要给他弄个不大不小的难堪?还是故意安排的由此发难?……但是和这人说了两句,他又犹疑了。
    此时,底下人又唱喏一样一人挟着一句速速处决,搞得他更分不清楚这是什么路数了,他只能往回轻拨了拨,“有病就看病,看完病再细问,怎么就就地正法了。”
    台下的邹吾难得地插言,把整个带跑的节奏又拉回来些,“殿下,还有这人说的医署无故关闭,也值得一查实情。”
    “嗯……”辛鸾点了点头,“交由有司罢。唐突至此不容不闻,尽快问清楚了回报。”
    直觉告诉他事有蹊跷,可是他一时间就想不出蹊跷在何处,眼前人说不明白话,搞得两方隔着的那层窗户纸硬是捅不破。
    事缓则圆,申不亥立刻稳住了,神在在地垂下眼。
    有司衙门立刻出列,表示三日之内必有答复,武道衙门陪着,一左一右地协起那男人,欲将他拖下去。无数百姓在远远地伸着脖子,三合之外并听不清他们的处置,还以为是发落结束了,就当此时,人忽有一声喧哗,“殿下,民女时风月,有上奏!”
    一片碎碎低语中,这一道女音就尤其地清明!无数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只见禁卫的刀戟之下,一身深蓝色布袍的女子手握卷纸,正急切地扶着剑戟的木杆欲从人流中挤出来,挥手叫喊!
    “放她进来!”
    人声与呼喝声相交杂乱,邹吾一见是她,当即想也不想地下令。
    刚稳定住的局面顿时又乱了。
    时风月眼见着那病人被人毫无防护地拖下去,也顾不上别的,立刻矮身钻过刀斧,举着纸卷迈着大步往前跑,“殿下容禀,这人不是疯子,是病人!他身上的病状可以传人,不能这么拖走!”
    她的话不啻于惊雷烈火,震得所有听到的人都如被火焰烫到般,猛地抽出一口惊恐冷气!
    “站住!”
    “蒙面的什么人——!”
    “快抓住她——!”
    百官之中,居然是糜太医趁乱怒吼!
    “殿下!下山城内除壬区外二十一处医署关闭已有六日!这人是自救心切这才冲上中山城,求您顾念人忧惧常情,尽快为他安排就医,隔离所有与他接触者,从轻发落!”
    时风月大步地往前跑,深蓝色布袍衣带当风,摇曳宛如佛前莲花,可她想不到,这祭坛的红毯石阶,居然有这么长,从百姓到天子,居然有这么远!
    古柏眼见着又有扰乱大典者,知道今日自己这差事是砸到不能再砸了,想也不想就提剑冲了过去,冲动下出剑之快,几乎欲置人于死地!
    邹吾眼见不好,还想取箭阻拦,猛然回头只见那礼官抱紧了彤弓彤箭,尽职尽责地一口气退出好远!情急之下,他只能求援:“申豪,别让人伤了她!”
    祭坛之下,时风月已奔至七十步外,申豪听此声音,脑中一个迟疑,竟然没有来得及反应!
    他见微知著,知道这已是图穷匕见,只是今日事发,不知已有多少方卷入此中!
    剑刃如风,古柏拼尽全力,直劈时风月后心!
    身后的百姓发出惊恐的叫喊,本来时风月说出病症传人已经让他们惶恐难安,又见当兵的立时就要杀她灭口,一时间人人自危,蹬地推搡,此起彼伏!
    “古柏我让你住手!”
    好像满树的绯红色斑蝶突然轰飞,漫天的桃花猛地炸开!最柔软的花萼绕住剑锋,古柏受困于迷障被蒙住了眼睛,那剑锋的全力一刺,竟瞬间走空!
    百姓捂着口鼻,惊呆地看着眼前景象,连禁卫的喝止都无暇去顾,只见祭坛主路之上,一大团斑斓的粉色云雾凌空升腾,炸开时宛如柔软的云海,散开时,变幻出浩大而迷人的色层!
    邹吾有些惊异地看着辛鸾,第一次……他们第一次见他,好像也是这样……
    桃花木芳香沁人,干净的草木席卷整个祭坛,清爽得让人心头一荡——
    “申豪!”
    辛鸾气势如虹,在高台上大声点兵。
    “在!”
    “夺了古柏的禁卫节制权!”
    时风月已在险情中逃得一命,辛鸾这突然的命令,让想要四下逃窜的百姓暂时止住了脚步,惊疑不定地看着高处的局面,迟疑地放下捂住口鼻的手。
    辛鸾扬起声音,给申豪听,也给百姓听:“立即安排祭典百姓有序退场归家,无故不得上街走动,把所有刚才接触过那灰衣男子的百姓筛查出来,开放中山城医署,立刻安排隔离就医!”
    这是当务之急。不针对任何一方,只意在疏导百姓。向繇没有做声,古柏慌乱中惹得民情浮动,夺情免参必罚不可,可因为承接的是申豪,他没有任何意见。申豪也懂这个道理,立刻大声应承:“是!”
    他不想把自己变成刀,握在三方的任何一方,砍向三方中的任意一方,辛鸾意在摘出他来,这也是辛鸾在一片乱局里能给他的最好的安排。
    这一向,他们这群官员终于可以好好地说话了。
    趁着百姓捂着口鼻缓缓地退场,邹吾接过了时风月手中的纸卷,胡十三和几个东宫卫颇有眼力地抬了一把沉重的交椅送上祭台,刚刚那闯大典的灰衣男子被人胁着率先被安排就医,唯独剩下刚才那个扇人巴掌的百夫长,不安地站在原地,像是害怕被申豪撞见一般缩在一角,不断地在裤线上蹭着自己发红发热的掌心,好像多蹭一蹭,就能把脏东西弄掉一般……
    交椅椅板浮雕开光,扶手刻有云纹如意,端庄凝重。
    辛鸾大病未愈,连番的情绪激荡此时也的确是快站不住了,他展袖而坐,慢慢展开时风月那封手书——
    时风月端正跪在祭台下,屏住呼吸——
    “殿下,现在所谓病情只是这位女医师的一家之言,是否属实尚且不能确定,如此隔离就医,势必人心惶惶,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辛鸾垂着眼眸,随口答:“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没事当然最好,难道要真等到都染病了再来放马后……”
    话到此处,他忽地轻轻一顿,“……炮。”
    时风月呼吸一紧,有些为难:其实辛鸾手中的那根本不是手卷,她来得匆忙,那只是她混乱中随手扯的一张记病例的纸,刚才为了看起来像个样子才把它举起来!她好不容易闯到祭坛前,邹吾又亲自过来帮他转达,她总不能不给,现在交到了辛鸾面前,她简直无法预料这位年轻的主君看见上面满满药材涂画的表情……
    辛鸾:……
    我的天爷啊,悲门的人可真是一个一个地来考验他啊……
    辛鸾高深莫测地看了会儿那病例单,所有人都屏息看着他,刚刚插嘴的官员,在申不亥的严厉目光中早早地转为噤声,各个睁大了眼睛,等着看这个医女曝出什么惊天消息。
    待辛鸾一本正经地看完,两手赶紧将那纸卷一折,目光锋锐地扫过列班太医署那一列,不轻不重地看了眼糜太医,却不喊他,只提声道:
    “下山城医署负责人,出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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