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衍十六年,七月二日,三苗人闻听墨麒麟身死巨灵宫,对南境东南沿海十镇发起总攻。
    七月三日夜,飞将军申豪收拾墨麒麟旧部,解渝都三日之围,率南境五万精兵,直奔东南前线,与陶滦遥相配合呼应,剿杀三苗人叛乱,欲毕其功于一役。
    七月四日,经历过短暂的伏火雷、地震阵痛的渝都,正在缓慢地恢复元气,百姓自发进行城垣重建,府邸修补,家私添置,公廨整治,商贸通行,车水马龙。
    然,中山城的总控室却不能有丝毫的放松。
    含章太子赴西境后,巢瑞、何方归、陈嘉与徐斌就自发地搬入总控室办公,他们现用的值房沿用了辛鸾之前浑朴古拙的风格,佥于简朴,少于雕饰,四位肱骨大臣共用一间大屋,分门别类,各人的大书案前都堆着好几大摞的书简军情。
    这些日子,他们一直关注着东南局面,随时调兵调将调器械与粮草。申豪能在这个时候深明大义地挺身而出,巢瑞和何方归都是欣慰无比,尤其是申豪熟悉南境,整个一触即溃的战局,在他和陶滦配合下迅速找到一个迟滞战争的胶着点,逐渐地稳住局面,正在朝着转败为胜的方向发展。
    他们这些军旅出身的将军,对战局本就敏感,忍不住有自己的看法和方略,但对于申豪传回来的许多让人费解的复杂的部署安排,他们自己急归急,紧张归紧张,却还是给了申豪绝对的信任,没有发任何一令去横加干涉。
    七月七日,又是两位将军干着急的清晨,反攻之机近在眼前,他们忧心忡忡地替前线的申豪和陶滦排兵布阵,陈嘉老头与徐斌胖子听不懂,只能时不时从小山般的书简后面抬起头,对视一眼,耸耸肩。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这个时候,黄门忽然传来消息,说太子太傅邬先生登堂求见。
    这嘹亮的一嗓子打断了值房中的忙碌,巢、何、陈三人皆是一愣:太子太傅?邬先生?这是哪位?
    还是徐斌适时地出来解释:“这位邬先生的确是太子太傅,教授殿下诗书,居中山城御赐廊。”
    何方归这才像是找到了点印象,“哦,是这位先生。”
    巢瑞和陈嘉这才在几乎找不到的脑海里,勉强翻捡出这么个人物:那似乎只是个会“之乎者也”的老头,没什么名气,纯粹是南境找不到经世大儒,被人推举出来凑数当老师的,殿下也不见对他有多推崇,忙的时辰十天翘课九天。
    他们有些尴尬,这个关头,他来干什么?他们忙得到无闲暇,一点也不想理会这无足轻重之人,可说不见又不好,到底是殿下的老师,含章太子也要对他执弟子礼,头衔超然啊……
    “这位邬先生或许真有要事呢?那……”何方归勉强道:“见见也无妨罢。”
    其余三位都十分牙酸地点了点头,道:“请邬先生——”
    事实证明,见了还不如不见。徐斌眼见着自家儿子扶着邬先生进来的刹那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果然,邬先生这老头进来就开门见山,又是在说“国不能一日无主,各位不尽快把殿下接回来,自行处决国事,不合规矩。”
    整个过程,徐守文垂着眼睛,温平有礼,其他三位不知道邬先生是怎么回事,徐斌却知道,这邬先生铁定是被自家儿子撺掇出来的,徐守文第一次求他,见自己不答应,第二次写了竹简策论递呈值房,被陈嘉扔在一边,他见两次都石沉大海,这次也不自己来了,直接扯了太子太傅的旗进值房来说。
    巢老大冷着一张脸,就差没顶一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四人极其无奈地和这老学究敷衍了两句,然后请人送客。
    “还是不成。”出值房的瞬间,徐守文就知道又做了无用功,那四个老顽固,根本也不想理会他。他心事草草,扶着邬先生出来,邬先生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手背。
    正在此时,斜胖一角,忽地窜出一道熟悉的身影,朝着徐守文激动地摆手:“守文!守文!这里!”
    徐守文抬目而望,居然是陆数。毫无疑问,这也是职级不足进值房的小官吏,想要见那四位一眼,比他这个徐斌的儿子还要难。
    徐守文朝着邬先生行礼,径自先过去了,陆数当即扣住他的手臂,急道:“谢天谢地,好在遇到你,你一定要告诉你父亲啊,西境不能去,殿下去则危矣!”
    徐守文不喜他毫无根据地危言耸听,轻轻挣了一下,责怪道:“说清楚,你有什么根据?”
    陆数:“我家亲属在各境皆有任职,我久闻各境朝野情形,西君开明氏年事已高久不主政,两个儿子一个志大才疏,一个目光短浅,单说那梁瑞公,他一向与东境勾勾搭搭,你说殿下进锦都,他会有什么想法?又会铤而走险生出什么歹念?!”
    ·
    可这话已然说得晚了。
    辛鸾三日正午入西境,穿天门峡,过落拓海,当日接风洗尘的就是这位二舅梁瑞公,开明炎。
    是时,邹吾、申豪皆离开,辛鸾身边仅有随二十余贴身侍卫,辛鸾与这位母舅久别重逢,当然不会设防,结果梁瑞公筵席上便药倒了辛鸾一众人,将这外甥直接投入西境精铁地牢——
    “哐”地一声,厚实的精铁版狠狠扣下!
    那是特质的囚牢,辛鸾从高处坠落,身体本能的保护会让他张开翅膀,但是纷乱的绸带却会将他的翅膀整个缠住,让他上不得,下不得,不见阳光,不贴土地——开明氏对春生草的习性再熟悉不过,知道如何不用任何刑罚枷锁,就可以让碧血凤凰无任何招架越狱之力。
    “高辛氏勇猛无匹,记得,不要给他喝活水,一定要多煮几遍喂给他喝,肉食也要煮得软烂,重油重盐……”
    梁瑞公不愧是亲舅舅,自家外甥的吃穿用度一切都观照得事无巨细,然后他捋动了自己的山羊胡子,朝着身侧的心腹,吩咐道,“传信,给东境辛涧,就说本公已经软禁含章太子,之前的协议款项还需再谈,南境的直隶、南绥、滨泗三地,希望陛下能许给西境!”
    ·
    世人对西境的印象十数年未变了。
    十几年来,世人对西境的印象都是这里乃神明的应许之地、人间行宫,也只有这样,先帝的王后才能生于此,长于此,白云在天,山陵缓出。据说,这里山中多兽,有虎、豹、良龟,时有少女骑虎下山岗,宛如世外的桃源。
    西境也的确是这样:丰饶的土地,安居的人民,遍地的芙蓉花与锦绣,空气都是丰衣足食的安乐惬意。提到西境的都城,人们甚至要称呼一句“锦都”,意指“锦绣繁华之都”,遥想的画面都是少年锦衣广袖,华美丝织,还有少女衣衫清凉,叩击云板的倩影。
    可世人忘记了,要进这一块避世的土地,要经过连峰去天,枯松绝壁,飞湍瀑流,砯崖转石,行人从天门峡乘船而过,仰头看这依托山河险要、高耸如云的奇绝工事,无人不生蝼蚁沧粟之感,感慨天下坚固之最,莫过于此,天神俯瞰,自有凝而不发的险峻威严。
    同时,因为西境主政人在十六年前那次天下混战中站队准确,自家封土未曾受半丝战乱之苦,故而此地城池堡垒年代之久远,无处可以匹敌,加之十数年来不断加强防备、插木桩、设险坑,一人登城守御也稳如磐石,可谓一人当关,万夫莫开,其险其峻,独步天下。
    而若问西境人西境中最牢固地方,百姓不会说“天险城防”,而会说“猛鬼监牢”——好巧不巧,就是如今辛鸾所困之地。
    ·
    七月五日,西境梁瑞公飞出的雪白信鸽飞跃中境,越过棘原,直达东境。
    神京的七月天空辽阔高远,正午阳光大炽,那任劳任怨的小生灵穿越过横平竖直如棋盘般平整的街道廊铺,冲上昂扬开阔的中央城楼,剪开一片片满目苍翠的桑榆树,轻盈地越过王庭宫墙,落在朱窗碧瓦之上——
    “西境的那位来信了。”
    殿内的随扈都是俊美高挑的年轻人,信鸽白羽翻飞,其中最英朗的那个站了起来,大步走到窗口,迅速解开那鸽子腿上的竹简,展开桑皮纸。
    他一身紫色的重锦,脖子上挂着一块半弯的淡紫玉珏,每迈一步,那沁人的紫就轻轻拍打他胸口一下,让人心旌浮动。
    “公子襄,那个梁瑞公说了什么?”
    青年的脸孔极其的英俊,半阖的双眸流淌着冷漠的深沉,“含章太子已被他留住,他向我们再要直隶、南绥、滨泗三地。”
    “呦呵!讹上我们了,狮子大开口啊!”
    另有一世家少年插嘴:“他是想着辛鸾使我们心腹之患,一人,足换那几座城池罢。”
    辛襄没有说话,目光抬起,看向那高高垫起的坐床上的男人,帝王这些时日因精力不济而消瘦,此时以手支额,脸色白得惨淡,听他们这些年轻人你一言我一语,也不反应,只垂头看着自己眼前三尺的地方。
    “父王。”
    辛涧沉缓地抬起眼皮,“你说。”
    辛襄:“既然开明炎这老匹夫谈生意都这样没诚意,不如我们就让南境也知道知道他们的含章太子被困西境猛鬼地牢的消息,我们坐在江边上,再收一波渔利。”
    辛涧不置可否,抬起身前的茶碗,漫不经心地呷了一口,“你准备好了?”
    几个刚才还玩笑不正经的俊美青年们闻言,纷纷起身,一脸肃然地站到公子襄的身后,尽皆弓在弦上的待发之势。
    “准备好了。”辛襄答得干脆。
    战机已到,他该出征了。
    青瓷的碗盏轻轻地放回小案上,“叩”地一声轻响,荡在这轩扉大开四方阔敞的宫宇中,辛涧的声音静如止水,缓缓传来:“那便去吧。”
    ·
    七日七日,就在邬先生劝说未果的半炷香后,中山城总控室骤然得一消息:殿下四日前入西境,筵席有诈,此时已身陷囹圄。就这样,主君被囚的消息,绕过了大半个天衍,终于传到了南境中枢的手里。
    巢瑞、何方归、徐斌皆是一怔,大感突然。
    “武烈侯不在殿下身边嚒?”陈嘉不知内情,第一反应是质问此时。
    巢、何、徐含糊地“嗯啊”一声,没有解释,但都知道邹吾名义上是陪护殿下,实际上是回西南安葬弟弟,只不过他们顾不上这个,主君被扣押,于做臣子的,就是晴天霹雳。
    “去!点兵!”巢瑞当机立断,朝外高声一喝。
    一时间,他和何方归都有些乱了阵脚,虽然强行稳住,心里还是反复在想:怎么可能?简直岂有此理?西境兵力不足,这么多年不修武备,居然也敢动他们的主君!
    巢瑞直接道:“我亲自领兵,把殿下接回来。”
    陈嘉和徐斌都是文臣,这个时候当然没有武将有主见,直点头附和。陈嘉那小老头眼珠一转,想到另一关节,立刻小跑去翻南境其他城防调兵手令,“巢将军,赤炎毕竟胜在将勇而非人众,这是往西境临合川的诸镇调兵令,您拿着,能用则用,好歹壮壮声势!”
    他原是南境原朝廷的旧臣,却也真心实意忧心辛鸾的安危。
    巢瑞用力地一点头,诚心道了句“多谢”,然后扭头道,“何将军,我现在便部署方略,最迟晚上出渝,东南之军事,就拜托您了……”
    可就在这时,外间忽然传来争执之声!仿佛是谁强行闯门,已然和守卫的兵士争执了起来!
    “怎么回事?”
    “是徐大人家的公子。”
    徐斌心头一急,这孩子,这个时候又来捣乱!何方归却想到了之前几次这少年的进言,立刻道,“让他进来,看他要说什么!”此话一落,几息之后,一道清瘦温文的身影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地迈了进来,屋内其余三人这才仔细打量起这孩子来,眼神温平,却湛然有神。
    “不能打。”
    他第一句话说的干脆且直白,“东南还有战事,南境与西境再开战火,东境立刻就会袭取我们沿岸诸镇,到时候殿下是救回来了,但整个渝都就不保了。”
    这一句话简直是砍在了四位大臣的心底,他们之前没料想东境,此时心头皆是凛然。
    “那现在能如何?”何方归目露峥嵘,“殿下在西境一天,就多一天的危险,身为臣子,岂能不救。”
    徐守文居然一点都没有被他的威势所压,一字一句,“诸位大臣未能未雨绸缪,已经是一误再误,现如今贸然开战,才是缘木求鱼,现如今最要紧之事,就是不能妄听号令,凡西境传来任何所谓殿下的号令,一字不听,一令不从。”
    徐斌就要不能呼吸了,他没想到儿子居然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语,主君受辱,做臣子的最安全的表态就是打,哪怕打到一兵一卒也在所不惜,若遇到退缩,违令者斩,这才是最应该的态度,可是他现在居然说,不仅不为殿下打仗,连殿下的政令也不要了,这不是公然反叛嚒!况且太子党他们一派从无到有,权力结构不似成熟的帝王朝廷,更似将军幕府,重武人,轻文臣,而武人中巢何都是最讲忠义之人,他这样说,巢瑞和何方归只要稍稍想偏,就能直接发落了他父子二人!
    陈嘉也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是南境原朝臣,此时不好插嘴,只看着巢、何两位将军——
    而巢瑞则轻轻眯起眼睛,喜怒不定,“继续说。”
    “渝都不能没有人坐镇,巢将军何将军就算想领兵也不是现在。对西境,南境应该做的虚张声势,以威慑为主,派遣时辰,暂不做攻城打算。一来西境是殿下母舅家,一切不是不可以谈,二来,若真是擅自用兵,用轻了不起效果,用重了难免牵连殿下安全。同时东侧,需要二位将军派遣力青年将官快马赶去驻守,防备东境趁隙来袭!”
    徐斌大气也不敢乱喘,偷眼去看巢、何两位将军。
    细节未明,但单听大体方略,这的确是行之有效的一招,不过这也是很有风险的一招,一旦这样安排,他们四人很可能会遭到一段时间“不救主”的质疑,并且这样坦白的一段话,只要现在那三人里,有一个智慧不足、胸襟不足、或是别有心机,徐守文今日这番话不仅不会被采纳,还会直接引来徐家的杀身之祸。
    徐斌此时也不能胡乱表态,只等着巢、何二人的意思他再后发制人——
    “我觉得此计可行。”巢瑞忽然说。
    何方归也附和,“只要能救出殿下,没什么顶不住的。”
    陈嘉也点头,“孩子,你再细说说,还有什么想法?”
    谢天谢地!
    徐斌紧绷的背脊一下子舒缓了,这才发现后背已经汗透了,谢天谢地!这三人听得出好赖话,太子手下的中枢四人,同心同德,上下一心!
    徐守文听自己的谏言终于被采纳,一时间胸口的那股意气忽然就散了一半,长呼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的大胆,未及弱冠,居然给三位重臣上起课来,他咬了下嘴唇,很是诚恳道:“小子无知,只能想到这应急的几项了,将军若觉得可用,可暂时采纳。不过当务之急,还不是这个——”
    陈嘉:“那是?”
    徐守文沉声:“大局缭乱,事涉太子,还请将军速速请武烈侯归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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