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西境同意献出含章太子,但有条件,还请公子劝说陛下发下国书,对含章太子或囚或禁,或为质,或封国,但承诺绝不害其性命。待诏书发布之日,即是含章太子殿下送还之时。”
    垚关以东三十里的燕子陂,辛襄军帐,灯火通明,西境使臣大礼一施,缓通之策与此前敲定的全然不同,辛襄高坐上首不动声色,下首自有心腹替他说话。
    司空复:“西境这次不再狮子开口,倒颐指气使起我主陛下了,端得好气魄。”
    辛襄的亲信多是神京贵胄之后,各个眼高于顶,狂傲得不行,庄氏三郎看西使如此大放厥词,不由整了整手腕护臂、身上衣甲,冷冷揶揄,“若是咱们公子襄不应呢?你们要如何?”
    “伐交乃国之大事。”
    那使者看了那庄正志一眼,转头向辛襄:“含章太子乃我开明氏之血亲,不可杀。若公子不能接受我主条件或假意应承事后暗害,我西境兵锋虽不利,也视同宣战。”
    此言一落,那庄正志当即哈哈大笑起来,大声道:“什么时候西境的梁任公也可以与我们公子谈条件了!”
    那使臣却不以为忤,不卑不亢道:“少将军且看清楚了,我乃西境使臣,非梁任公一人之使臣,您辱我可以,辱西境,不成。”
    倏地,辛襄抬起眼帘——
    换人了!
    果然,梁任公这半月来不见昏招,原来是西君亲自下场了。
    辛襄脸上漾出笑纹,身体前倾,袖手而揣,一本正经地问:“西君他老人家,身子骨可还好?”
    那使者两眼湛然有光,两手向身侧一拱:“劳公子挂念,开明氏后生不肖,西君他老人家身体硬朗,尚能主持国政。”
    “嗯……好。”辛襄笑意可掬地点了点头,“刚刚我属下失仪之处,使臣还请多多担待。”
    “公子!”庄正志没想到雄才如公子襄,居然也要周旋讨好,这次伐渝就是为了将含章太子斩草除根,这怎么还有反复?他急了,大声质问:“真的要饶过那辛鸾不成!咱们出来是干嘛来的?陛下与辛鸾誓不能共存于天衍,还逼迫陛下改诏?如何改诏!”
    “明火执仗!”
    “啪!”地一声,辛襄一掌拍在乌木军案之上!
    “庄小将军,你嗓门大,不妨喊得再大声些!”
    叔侄之不能共存,王族之痛脚!他什么东西,也敢帐前聒噪!
    辛襄雷霆之怒,一时怒不可当,一声之下,帐中少将军们尽皆觳觫,而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庄正志,受此一喝也清醒不少,慌乱地立刻把头低下,辛襄这才换上笑脸,朝着使臣温然道:“贵使远来辛苦,还请我营中休息,待我定好决策,三日内立刻传与你知……”
    ·
    司空复随着辛襄进了内账,此时也摸不清这位公子襄的心思。
    他们这些和公子襄从小玩到大的老人,当然知道他对辛鸾的感情,要说这天底下还有谁最宠辛鸾,舍了辛襄,再无他人。可是从索亭港之败,公子襄连连受挫,内廷移宫案更是让他步步踩雷,险些大伤元气,他的脾气性情在那后便变得越发不可捉摸,这个月他主动向南境发兵,联动西境,忽然发作,打辛鸾的南境军可谓是毫不手软,弄得他们这些人又看不懂他了。
    “以兵取地就算完胜也要损兵折将,何方归并非庸才,我们偷袭赢一次两次三次都可以,但是再多就没有办法了,他现在将我们牵制在这里相持不下,西境事若能速速解决,整个南境便也就是直接拿下了。”
    “西境的要求过于无礼了,陛下那一关恐怕不好过。”司空复摇了摇头,“西君也难,一把年纪,开局便被自己的儿子架住了,事情走到今日,又不想开战,又舍不得自己的外孙,只能虚言恐吓。”
    “你以为他是虚言恐吓?”
    司空复抬头与辛襄对视,目光别有深意,“不是嚒?公子听了西使的要求,现下是打算和西境谈判迫其后退,还是打算跟自己的父亲摊牌?”
    辛襄不受他的试探,笑着把目光转开:“襄者,助也。”
    “阿复,我这名字生来就是为了提醒我君臣有别的,高辛氏的礼法束缚不住感情,所以要从根儿上断了我的念想,我曾以为我会为我弟弟披坚执锐扫荡山河,万万想不到引兵指挥的第一战,就是打我的弟弟。”
    司空复点了点头:“公子是想劝陛下。”不过他还是不解,问:“既如此,公子又何必出兵呢?把含章太子逼到如此绝境,两边都不讨好。”
    辛襄闻言,却衔住一丝冷笑,“那你看,今日若不战,来年将何时再起战火?”
    司空复瞳孔一跳。
    常人看事情看三步之外已经难得,辛襄之言却直接挑破五步之外,一把撕开了东、南两朝看似并立无争的面纱。
    他呆愣,忘了回话,辛襄却在这两个弹指后回转过身:”阿复怎地不说话了?难不成你是觉得辛鸾他不敢打嚒?”
    “不!”’
    司空复斩钉截铁,立刻否认:“含章太子与陛下有深仇,他日若强,势必弱我东境,之前臣不知他有主国之能,可这半年他政绩赫赫,想来若不是今日交兵,数年之后,东、南两方必然会有倾国之大战发生。”
    “是啊,必有倾国之战。”心想的声音变得遥远的,空空的,似有怅然,“谁能想到那个怕血怕马怕雷的小孩有这么大的本事呢,墨麒麟的脑袋都被他一刀砍了。”
    司空复听其感慨,也不由地回忆起来:含章太子的模样他已经记不清,单单记得那孱弱的少年有一双极美极美的眼睛,过于懵懂,过于干净,像分花拂叶的仙子,反倒不像储君,可这他这半年,却足以让神京最桀骜的少年低下头去,说一句“敬慕”,叹一声“佩服”。
    “国中有凤凰,止于王庭,十五年不飞,”司空复轻声而念,“是鸟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哼。”
    辛襄乜了他一眼,生硬道,“别瞎夸,先帝之子,天衍共睹,文要可安邦,武要可定国,他孟浪入蜀在先,轻信陷落在后,一个开明炎也能将他困住,还一鸣惊人?简直就是蠢到了外祖家。”
    司空复耸了耸肩膀:行吧,不许夸他弟弟,他换一个夸,“不过公子身在其中,不难得此事高瞻远瞩,难得在斩断情愫,当机立断。如此利落,微臣佩服。”
    高傲如公子襄,你要有资格,才能夸奖他。司空复太知道辛襄心痛之所在了,所以巧之又巧,用夸奖来抚慰他。
    “你若只是站在两人之间,自然有很多方法腾挪,可你若是站在两军之间,谁也无法助你回天……”
    辛远声的目光却一下子虚了,耳边空空回荡着,只剩一道妖媚又强硬的女声。
    “不,这不是我的高瞻远瞩。”他走开几步,轻轻地说,不知说给谁听。
    ……所谓平衡,所谓均势,也可以不是旗鼓相当……
    ……绝对的一强一弱,保一方性命,同时让那一方再无还手之力。这天下,照样太平……
    索亭港之败后,紧接着就是移宫封锁,深夜里他头痛欲裂地在桑榆树的台阶下辗转翻滚,是那个少女擎着匣子走到他身边,燃化了阿芙蓉,舀给他闻,烟雾缭绕,空气里满是堕落的芳香,迷蒙中,她的眼睛是漂亮的琥珀色,辛襄的喉咙一下子燃着了,伸手从那描金漆匣中又掏出一粒来咬在嘴里,一把将人掀翻在地,俯身呵上她的嘴唇——
    女孩咯咯地笑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北方女儿的原因,那样浅淡的眼睛,那样苍白的皮肤,她野性难驯地看着他,胼指点上他的嘴,巧笑着避开。
    “吸一口得了,全当放松……怎地还没完了?”
    说着,冰冷又僵硬的手指攀上他的太阳穴,揉起圈来,力道不轻不重。她躺在他的身下,眼神无比的坚定。
    她说:“辛襄,振作起来。”
    她说:“我是你的妻子,是你的盟友,我可以陪着你,陪你度过无数个这样的夜晚,制定方略,重整旗鼓,不眠不休。所以辛襄,你给我振作起来。”
    她有少女的容貌,却无少女的心性,她那样的坚决冷静,神秘强硬,美丽决绝,然后,是他们的一拍即合棋逢对手,是之后西境的联络,是扩张的武备和父亲转好的关系……
    “就是陛下那里,这事儿不太好办。”
    大帐中,司空复还在为他盘算,捻动手指。辛鸾这一次再无翻身之余地,但是辛襄这一脚踩下去也踩得太狠了点,陛下是在是没有道理还留着他一条性命,“就算有西境的说法,可是一整个西境的分量,怕是还不够陛下刀下留人……”
    忽然间,帐外传来乱哄哄的喧哗声!
    “怎么回事?”司空复心生警觉,立刻大步突出,掀开帐帘,“是那个悲门的女人又来劫营了?”
    帐外,密密麻麻的卫士抓着自己的武器冲出帐篷,喊叫声、兵刃声,此起彼伏,沉暗的夜空压在上面,营中却仿佛有长龙卧地,充斥一片火光!
    “不不不……不是那女人!”
    一次被那会飞的女人劫住,东境军这些日子早有防备了!迎面跑向大帐的小兵脸上,流露出的是一种真正的慌张,他慌乱地跪倒在司空复面前,结巴着哆嗦,“是,是是……是邹吾!邹吾来闯营了!”
    司空复心头一颤:“你说什么?!”
    ·
    燕子陂下,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邹吾垂着眼睛,姿态安闲地按剑坐在马背上,在他身侧,是密密匝匝将他围住的东境军。就在刚刚他单骑闯营的时候,这些人一拥而上,纷纷抽刀向前,他以无厚而入有间蹚出五百步,看他们越战越勇实在烦了,便亮出名号,结果这些人一时间就像全体被拉住了一样,齐齐向后退了数步。
    此时他的四周,已无一合之将。
    “叫辛襄出来。”
    邹吾冷淡地开口,蹙着眉头看着这些兵士,“若再等不来,我自碾出一条路来。”
    这个“碾”字太传神了,甲士们举着武器,纷纷丧胆,戒惧地盯着他,进退两难。他们许多都是神京的子弟,闻邹吾大名已久,原本来垚关前都在心里想着有幸与他交手,可是当真看到本人,那冷淡的压迫已经让他们无法呼吸。
    “夜袭寻主帅单挑——!”
    就在底层军士进退维谷之际,他们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大喝和一匹骏马的长嘶,众人精神一振,层层的人墙立刻争先恐后地让出一条路来!
    “邹吾。”辛襄看定了那垓心的白衣白马,穿过人潮,纵马上前,“南境已经不堪到这个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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