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衍十六年,九月,神京。
    又是秋天,天高气爽,波澜不惊,阳光金灿灿地照满开阔潇洒的城池,好似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月初一日,公子襄封章华太子,国本已定,南地、中地各职司官员相继赴任,神京也开始筹备起一年一度的神京比武。一切按部就班,井然有序,好似乏善可陈得与上一个秋天无异,威严的帝国正无声地巩固起他的权利,任何想要颠覆它的叛乱分子皆以落败收场,纵观天下,再无人可以将它撼动。
    此时,铁狱通天牢外,庄珺须发皆白,缓慢而伸展地,伸了个懒腰。
    距离三月二十二日华容道捕杀已过去半年,狱中无日月,老人身处其中却似乎并未受其影响,大袖一展,气度依旧辽阔,目光锐利,甚至满面红光。
    “老朋友邀我去西境一游,此去路远。”他举目看了看这无双的秋日风景,恋恋不舍道,“这神京,老夫怕是要再过个六七年,才能回来了。”
    说罢,他飘飘洒洒地侧身:“小子,你囚老夫数月,让老夫替你做了那么多的亏心事,老夫要走了,临走前,送件礼物罢,也算作筹资。”
    在他身后,齐二贴着墙根站在阴影中,尚在白日却还是披着一件黑沉沉的兜帽斗篷,怕见光一般,将全身上下罩得是严严实实。
    一开口,声音有如刀锋磨在石头上,嘶哑阴沉:“知道先生中意那小子,为您备着呢。”
    说罢,他摆了下头,台阶下当即另有人赶着辆囚车缓缓行来,那囚车形制比寻常押运凡人的要打出一倍,外面罩着深黑的毡布,隔着二十步外亦能听见从里面传来的咆哮、呜呼,仿佛里面囚的不是人,而是什么被勒住嘴巴的可怖的野兽。
    庄珺见怪不怪地走下台阶去,撩开那毡布探进去去看,确定无误后回身满意一笑:“成,那老夫便走了!后生你且好自为之!”说着他解下腰间的铃铛挂在囚车上,自顾自地爬上早为他准备好的马车,当即便毫不留恋地下令出发,头也不回地朝着西城门而去——
    神京的秋季天空高远,那囚车上的铃铛摇摆不止,叮铃叮铃,久久地回荡在宽敞的大道上,一路西去——
    而于此同时,穿过神京横平竖直的街道廊铺,穿过昂扬开阔的中央城楼,穿过王庭宫墙,琉璃檐瓦,鸾乌殿深深的寝宫里,也有同样的声响……
    阿芙蓉的烟气香意缭绕,弥漫整个寝宫一股奇异的芬芳,汗水从辛远声的脸上一点点地汇聚下来。
    ……
    ……
    这王庭在先帝和先太子去后便再不一样了,辛涧父子冰冷威严,王庭也再不复之前的鸟语花香,随和宽容,骇人听闻的宫廷丑闻风一般地在他们这些下等人的耳边辗转传播,让他们心惊胆战,而新任的太子殿下在前几日遇到这个花一样娇柔的少年后,已经是三日不曾出寝宫一步。
    没有人说得清这个少年哪里来的,他身形柔弱,会哭,会笑,会甜甜地说话,太子妃见了他也只是笑着略点了点头,毫不干涉,可他们这些在宫中伺候的老人,一眼便看得出,这个少年到底像谁。
    (……)
    ·
    “父王,您找儿妾。”
    王庭的另一侧,清凉殿重地。西旻一身淡黄色宫装,由辛涧心腹引着,在一排排厚重的架阁中穿行,踽踽细步。她有自知之明,这里机要繁多,不是她可以放肆之地,内室的层层竹简黄纸散发着浓郁的墨香,她垂着眼睛,一眼也不敢多看。
    “来啦。”
    帝王闲雅地靠着坐床,一方小窗下,正独臂举着翻看,听到她的声音,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他四十五岁了,虽然断了一只手臂,却仍然是姿容甚伟,气宇不凡:“寡人近日政务太忙了,一直没得空见你。”辛涧口气不明,目光黏在上一直没有离开:“过来。”
    西旻温驯,盈盈拜倒,膝行着靠近几步。
    辛涧垂目从书上移开,忽地啧了一声,放下书,大袖一展,俯身扯住她的手臂,直接把人拎上坐床!
    “父王!”
    “做不得……儿媳怀孕了。”
    ……
    少女妩媚动人,这般原因的一求,饶是帝王定力过人,此时也大吃一惊。
    他震惶,压低声音:“是谁的?”
    西旻闻言拢住衣裳立刻下榻、在他脚边重新跪下:“儿妾请陛下救我——”
    辛涧心底猛地窜起一股欣喜,他不及思量,俯下身去扶她,轻抚她的肩膀,“你不必害怕。不管是谁的孩子,寡人都会让他生下来的。你不必害怕。”
    西旻被他搀起,却摇头,“禀陛下,儿妾有一事一直未能与您明言。”
    “你说。”
    西旻眼中闪出恐惧的泪光来:“儿妾与太子殿下,至今未曾行房。”
    这短短的句话包含了太多信息,辛涧那点隐秘的喜悦瞬间被打得烟消云散,他先是一怒,怒她没有尽到妻子的本分,紧接着恶寒,背脊猛地滚出冷汗,最后一转念,想到西旻与辛襄的种种,嘴角边只剩一抹冷笑。
    “太子妃还是想清楚,再说话罢。”
    他面沉如水,松开她,声音已再无怜悯:“四月十五日,太子与你大婚,宫人来报,于那之前太子便宿过你的长春殿,你如何解释?”
    他深信小丫头在说谎,辛襄西旻相敬如宾,虽恩爱不足,但默契十足,这半年来对南地主战主和一直夫唱妇随,辛涧不解这小丫头意欲何为,竟要说这拙劣不堪的谎言。怀疑悚人地惊聚着,他一时威势压人,内室骤然间似也跟着冷了几分。
    “儿妾没有妄言。”
    西旻心头一突,强稳住心神,“陛下说的那是今年三月二十七日,当时太子还是公子,夜有大雨,留宿儿妾的长春殿。”
    辛涧抚了下发髻,不再看她,右手信手投书,自顾自翻起折子来,“嗯,偌大寝宫,孤男寡女,你们对夜谈心来着?”
    安静得凝固的午后,阴沉沉地结着向晚的暑热,西旻没有缄口,亦没有理会帝王的惫懒漠然,突然间袒怀相见:“夫君心有所属,自然不会碰臣妾。”
    辛涧倏地抬了下眼——
    “当时殿下与妾订婚未久,受陛下责罚冷落心情不郁,这才会登临臣妾处……”
    太大胆了!辛涧倏地皱眉——
    可西旻却仿佛不察,自顾自地垂着头,声音因轻描淡写显出惊人的发自肺腑:“那晚雨急风骤,殿下的确来了。可殿下什么也没做,他来找臣妾,就只是抱着臣妾……哭了一宿。”
    轻轻的“啪嗒”一声,折子被人撂下——
    辛涧紧锁眉头,看着她,忽地露出复杂的表情来——
    ·
    秋色又浓了一些。
    七日后,一顶毫不起眼的软轿马车徐徐驶离了神京城池,御车者改头换面只做寻常装扮,若是那守城盘查的卫兵能再仔细一些,便能看出那是城郊司马的百夫长,樊邯。
    “陛下,儿妾怀孕了,恐不便留在宫中,您不如许儿妾回乡生子……”
    “北地公羊、颛孙作乱,齐大人久久难平,那里臣妾熟识,说不定妾还可以为陛下传传消息、效效劳,一切皆未可知……”
    不便为何?自是辛襄。
    那天下最有权势的一对父子,有天底下最微妙复杂的关系,帝王说不上是出于歉疚还是忌惮,略想了一下,便同意放她出宫。
    神京一路向北,二百五里外便是山隘径口的天险,西旻撩开车帘,极目去眺望那澄湛蓝湛的北方的天空。
    北方的秋草此时应该黄了,牧民该打肥羊了,谷源河也快结冰了,她在神京困了一年有余,终于,终于出了这牢笼了,终于,要回家了……
    她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对里面还没有成型的孩子说:“崽,跟着阿娘去见见北地罢。”
    她那个不算富饶却狂野强悍的家乡,闾丘家唯一的血脉,回来了。
    天衍十五年,以天衍帝宾天为始,至天衍二十三年,昭帝夺位为止,后世称为五王之乱世,常用“青黄赤白黑”五种颜色,代指当时五位生前成就、威望震铄四海的王侯。
    “青”者,天衍炀帝辛涧;
    “黄”者,北境女帝西旻;
    “赤”者,高辛帝子辛鸾;
    “白”者,西南武烈邹吾;
    “黑”者,南君申睦墨麒麟。
    此五人者,生前影响几乎堪比帝王,一浮一沉皆是牵动天下,在后世,民间流传着他们各式版本的传说,人们遥想着他们绝代的风华,议论着他们震铄古今的功业,谈论着他们耐人寻味的私情,戏说着他们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争斗。
    天衍十六年,这是天衍炀帝辛涧大获全胜的一年。
    帝子辛鸾妄杀南君申睦于巨灵宫内,炀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未废多少兵卒便擒得含章太子、平定南境,紧接着,高辛帝子贬斥、西南武烈驱逐,天衍十六年王朝交替之乱局由此平定,随后,天衍废封地为郡邑,绞缠数年的新政一举推进,立东、南、北郡邑共二十四处,中君丹口孔雀主动请辞中君之位,将封地一分为三,响应新政……
    至此,炀帝朝格局,焕然一新。
    军政钱财,辛涧纵揽天下入他怀中,达到他此生功业与威望的最巅峰。
    东朝秋日,九月二十七,就在神京百姓议论着今年演武是否循去年旧例之时,章华太子妃闾丘西旻意外妊娠,于清凉殿请求归西境安胎,炀帝允诺,七日后许她回乡,可一生算无遗策的辛涧怎能知道,两代帝王的火种,就在他这一念之间,无声无息地,朝着北方播撒出去……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远方有童稚的歌唱,远方有鼓角争鸣,年轻的一代正隐身暗处,默默地积蓄力量,躬身等待着,下一轮天下的争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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