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鸾说要赔礼道歉,便还真的拿出了赔礼道歉的架势。
    在西南,不仅素服脱簪,还认真履行避殿、减膳、茹素,以昭示深刻反省自己的过错,不敢贪图享乐,没两天整个滇城的人都知道陈留王为了赔罪王府上下不再摆宴席,门口的麻雀都饿瘦了一圈;之后,陈留王又怕不能显示其诚,厚币请三川郡郡尉丹口孔雀说情,以炀帝“无诏不得归京”之名义,陈说自己欲见天颜而不得,想三川郡想个名头广邀众宾,延请天子莅临,自己再亲自当面请罪,更见其恭。
    五侯之死,此事可大可小。丹口孔雀也知道“见面三分情”,轻飘飘的一纸表章自然没有人和人当面会晤来得实在,况且三年已过,故人许久不曾谋面,大家也需要一个场合坐下来好好谈谈,弥痕消怨,便也同意替他做东,于三川郡外的翡翠湾雪瓴宫举办一场春日比武。
    ·
    三月中旬,北地黄花遍地的热烈的春天,三川郡的请柬由特使同时发到了北地总督行辕。
    阳光普照,风贴着大地送来温暖的水汽,北地的冰岩在春风中破开缝隙,化作潺潺不绝的小溪,一匹匹矫健的马儿抖动着闪亮的肌肉狂奔着踏过溪水、冲下草坡,用力地扬起满地的黄花,追着漫地的绿意,直蔓延到天边。
    马草丰美,游牧的部族从北都城中迁出来逐水草落帐,年轻的男孩舞着鞭子去草原上放羊猎马,帐篷中的少女们编着漂亮的辫子出来晒太阳,不是穿着马步裙像男孩子一样大步地跑跳,就是安静地坐在温暖的阳光草地之中,咬着线头纫针。
    但有一个女人是不同,她不像任何人。北地最大最华美的大帐里,她擎着一杯带血的马奶酒,夹着一纸请柬,正饶有兴致地端详着一颗死去已久的头颅。
    “真想把齐大人分均匀了去喂我的哝河啊。”
    哝河,北地语,狗的意思。少女长高了些,妩媚动人,狠厉优雅,过早的生育没有让她的身材走样,反而是哺乳过的胸部柔软饱满,平添了几分妇人的修长丰腴。
    哈灵斯出门干活还没回来,帐中除她之外还有两个男人,一老一壮,她这般不稳重的诳语一出口,立刻遭到老者的不赞同,“太子妃殿下……”
    “大人,瞧您,”西旻嘬着马奶酒回身,百无禁忌地依在尸体上,笑了下,“我开玩笑的。”
    “明日小齐大人明日迎灵的队伍就到了,澜马部犯上作乱杀了我们的齐大人,我现在只是临危受命领了这北境总督的头衔唬得众部不敢动弹,看起来我好像是这片土地上最有权势的人,风光得不行,但我不傻,这权势……”少女恹恹的,带着缓慢的笑意,“暂时的而已。”
    老人身披斗篷,沉声:“殿下不骄不躁,难能见事清明。”
    西旻看定他:“老大人不远万里,诈死来投,究竟有何教我?”
    老人垂着千沟万壑的眼皮,“殿下面前,不敢言教。老夫平生所学,说星道卜而已,十九年前闾丘氏朱黄之气大胜,宸星异动,今日上苍不吝指引,老夫是来辅佐天命之人的。”
    “天命之人?”
    西旻咯咯咯地笑了下,“您说我嚒?不过您说的是哪儿的天命啊?北方?北方是男人的天下,贵壮贱弱,我一介女流,上不得台面的……可若是东地南地,我又没有兴趣,我太恋旧土了。”
    常人且不论有无野心,乍然听到关于自己的谶语,好歹会心生好奇,但西旻就好像是只是听到了蚊子叫一般,漫不经心地就将“天下之命”挥开,老人一生威名,忽然被当成神棍,难得地撩了撩眼皮,沉默着,既没有作色,也没有辩驳。
    眼前的老人在天衍多闻名,西旻是有数的,多少人踏破门槛也要求他一句谶言,高位厚禄久了,没想到还有如此好定力,好涵养。
    西旻挑了挑眉毛,放下马奶酒,端正肩膀,正色了些:“草原上的孩子都知道星盘变化莫测,天命变幻无常,大人您说的这个天命是有意外的,对吧?”
    “对。”
    老人没有避讳,直言道:“殿下此生若不主天命,除非烈火生花,顽石生树,深渊落银河,江海行倒流。”
    老人嘴里一套一套的,一连四个异象,直接把西旻说懵了,她抬头茫然地和帐门口的男人轻轻对视了一眼,表情逐渐复杂:“听起来比您测出来的‘日下生日’还要难。”
    “天行有常,天命自有它的道理。”
    老头一板一眼,西旻只听得头大:“成,天命之说以后再谈,况俊大人一把年纪冒死扶助我的恩情,西旻不敢忘,在此先谢过。”
    毕竟是天衍定国柱石般的人物,她到底不好真的轻慢太过,说着西旻端端正正地站起身,不折不扣地给老大人行了礼,一躬到底,“但咱们能先看看眼前嚒?老大人若不实干,您这个天命之女就要被勒令回宫生孩子去了。”说着她直接把手中请柬摊给他看,迅速进入任事状态,“哈灵斯传信回来说没能探出陈留王之深浅,没法确定现在陈留王杀那五人只是为了争一口意气,还是另有所图,我怕那小子脓包,最后真的雷声大雨点小直接把这件事抹平了。”
    况俊嘉祥:“渝都之败对陈留王的实力损耗并不是致命的,有这三年休养生息,他早晚会蓄力发起一战。”
    西旻:“可他等得一年两年三年,我却等不得。”
    况俊:“那殿下打算……?”
    西旻:“亲自去三川郡一趟,把雪瓴比武搅浑。”
    此话一出,整个大帐似乎都被搅动了,门口石头般沉默的年轻男人忽地抬起头来,与西旻的目光撞了正着,西旻没有避开,直接吩咐,“樊邯,到时候你与乞戈尔家的白狼部和我走一趟,况俊大人,北地这段时间,您帮忙多费心。”
    “太子妃殿下!”樊邯紧皱起眉头,第一次对她的决策生出不认同,“雪瓴比武陛下、章华太子都会莅临,您不怕陛下直接下令让您回京嚒?”
    西旻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奇景,偏了下头,笑意盈盈,“将军是舍不得这北方的日子嚒?”
    声音婉转动听。
    樊邯没料到会被她打趣,一时间胸膛用力地起伏了一下,笨嘴拙舌地着正思索要如何答话,却又忽然被西旻抬手阻止:“我意已决,将军不必再劝。”
    少女倏地转过身去,挺直的背脊有不容置疑的强硬:“这北方的日子我也不舍,只是今日不冒险,来日回京也不过早晚,我的勇士啊,我也不想做那笼中鸟,”她的声音如梦似幻,似喟似叹,“所以只能先自投罗网了……”
    ·
    三川郡,四月,翡翠湾。
    金鞍锦鞯,满目博带高冠,磷光铠甲,满耳马嘶车喧。四月二十日当天,自辰时起,三川郡通都城外就已经是热闹非凡。
    通都大邑,翡翠长洲,传说中的白绿相间的情思之岛;鹤汀凫渚,雪瓴旧宫,水泽栖精灵,白鹤、天鹅、孔雀点缀其中,皆是忠贞且优美的文禽。
    原本的中境一分为三,内史郡依西境之山势,还有些鬼斧神工之雄伟景象,这三川郡尤其是通城所在,则是一片大肥沃的草泽平原,若有人俯瞰,便是青茸茸水域上托出一片五光十色的湖面,其形酷似崩腾的骏马,奔腾矫矢,白浪飞溅。
    今日比武之所乃翡翠湾上一座冲沙岛屿,岛上有宫殿,名雪瓴,临川一片辽阔宽敞的看台,光照朱华,时辰尚早,各路官员已经列班排位的站得满满登登,中地尚白,一大半官员皆高冠白服,其余官僚有东地红衣郡尉、南郡黑衣郡尉、间或交杂着黄色与绿色的官服。
    天炀帝未至,各地的官员能来的都已汇聚于此,丹口孔雀与辛鸾列位在前,顶着明媚的阳光,漫不经心地数着时辰,“孔郡尉为比武操劳多日,本王还未言谢。”
    水泽温柔,辛鸾深吸一口气来,慢慢开口。
    孔南心充耳琇莹,白裳绿绦,闻言露出温和的笑来:“王爷客气了,雪瓴宫有此盛会,我亦求之不得,何必言谢。”
    “本王非是为此道谢。”
    一展流光倏地自辛鸾眼底荡过,“是三年前,渝城夏日瘟疫、白骨堆叠。中境孔郡尉大义援手,谴使派发三大船只捐助,此等救命之恩,没齿不忘。”
    丹口孔雀怔了一下,“……陈留王好记忆。”说罢他展颜一笑,一身名士风骨,“不过家国有难,山野匹夫也不会坐视,当年扶手之助,王爷不必如此挂怀。”
    “孔郡尉眼中小事一桩,辛鸾不敢小视。”辛鸾言辞恳切,一双眼就要看进人的心底,“只盼将来孔郡尉也有我可以效劳之处,到时候还望不吝告知。”
    孔南心眉心微蹙,细细思索了一瞬,“殿下如此坦白,那请恕臣冒昧敢问一言。”
    辛鸾:“请说。”
    孔南心:“西南五侯宝月楼之意外,可是西南有人动了东出之心?”
    辛鸾眼波一动:“郡尉高看我了。西南无力东出,更无心觊觎,五侯之死本王也惶惶不可终日,不然也不会力促今日雪瓴之会。”
    孔南心点点头,也不知信了没有,只温和道:“殿下远从西南之地而来,一路见中境草甸沼泽,可否见森林树木?”
    辛鸾眉心微蹙,不知他是何意,只老实答:“不曾。”
    孔南心:“这便对了,二十年前征战杀伐改变了此处地貌,战火将岩石烤裂,森林被砍伐一清,先帝推开了西与南的两侧高峰,便露出了中境这片荒地。如今天子在上,分中境为三郡邑,然三郡邑原为一家,除内史郡毗邻西境山脉还有些险要山隘,大幅中原腹地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偏此处又是四战之地,殿下当知,一旦战事爆发,此处养了二十年的美景,会受到何等蹂躏。”
    孔南心说起话来像水,抑扬顿挫,不疾不徐,让人全身心地沉浸其中,再留意不到人喧马嘶,水间鸟啼,辛鸾的喉结轻轻地滑动了一下,忽然感受到某种压力:“翡翠湾里捞翡翠,三川郡物华天宝,谁欲破坏,皆是罪过。”
    “正是!”
    丹口孔雀眼中有光,仿佛就等他这一句,紧接着,秀雅的男人轻轻一笑,诚恳道:“臣希望王爷能一直记得,今日所言。”
    忽然间,一声悠扬漫长的笛哨声翻飞而起,越过水泽,渺渺而清晰——
    辛鸾一怔,像是脱开一朵宁和的梦,倏地抬头。
    只见翡翠湾对岸一道拉长的哨声之后,忽然间旗帜招展,鼓号齐响,白鹤与天鹅受到惊吓,忽然间抿翅而飞,芦苇莎草被风重叠拂开,自三川汇流处始,忽地便廓清那由远至近的天子仪仗。
    丹口孔雀于雪瓴看台上前一步,低低道,“贵客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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