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道:“是啊,都是别人的错。你从小就是这样,太有心思,私底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真惹出事来,自然都由我这个老母亲为你收拾。我老了,还能拿你怎么样?我怕等不到我闭眼,你就要收拾起自家兄弟来了吧!”
    嬴稷伏地道:“母后多虑了。”
    芈月看着嬴稷一脸的敷衍,怒从心头起,冷笑道:“我是不能拿你怎么办,可我要办别人,还是容易得很。来人,拟旨,让安国君出赵国为质!”
    嬴稷慌了,膝行上前抱住芈月手臂道:“母后,母后息怒,都是儿臣的错,母后要罚就罚儿臣。此事与子柱并无关系,母后何必迁怒于孩子!”
    芈月伤心道:“人这辈子,只知道为子女操心费力,我是这样对你,你也这样对你的儿子,这并没有错。可你为了你的儿子,就忍心伤自己的母亲,伤自己的兄弟,你也太过了。”
    嬴稷道:“母后,儿臣没有想过违逆母后,也没有想过伤及芾弟、悝弟。只是母后,儿臣已经年老,儿臣想不通,母后为何不肯立子柱为太子,如今朝臣们都在议论纷纷……”
    芈月厉声道:“议论什么?我是赏罚不公还是处事不决了?王家之事,有什么轮得到他们议论的?你的心思放正些,你是秦王,不要这么婆婆妈妈的,满脑子只有那个王座,鬼鬼祟祟来探听我宫内的事。你以为一个巫师就能够左右我的心思?你以为芾儿、悝儿会用这种下作手段谋求大位?我看不上你那个儿子,就是因为他眼睛里没有社稷、没有天下,只会弄这种后宫的妾妇之术,满脑子的旁门左道。我如何放心把江山交给他,把一统天下的大业交给他?”
    嬴稷被她一句说中心思,低头道:“母后,儿臣知错了!”
    芈月斥道:“你以为我不立太子,是和你一样,怀着私心吗?我告诉你,是因为你那个儿子,我不放心。我不怕我一闭眼,子芾、子悝就要跟我到地下,但怕我一生的心血会毁在你那个蠢儿子手中!这江山大位,要传给有能力把它带向辉煌的人。周武王封三千诸侯,个个都想着父传子、子传孙,可如今还剩下几个?你扳扳手指头,都数不满两只手。鲁国因何灭,齐国因何兴,田氏因何代齐?自己去好好看看史书,好好反省!滚出去!”
    嬴稷羞愤交加,重重一磕头,走了出去。
    承明殿,孤灯摇曳,人影幢幢。
    嬴稷阴沉着脸。
    王稽低声道:“小臣出使魏国的时候,见到一位张禄先生,实乃国士也。他对臣说:‘秦王之国危于累卵,得臣则安。然此事不可以书传。’臣觉得他说得很在理,因此将他带回秦国,大王可召他一见。他必能为大王分忧解愁。”
    嬴稷皱眉道:“听起来似乎像个说客,哼,寡人不喜欢说客。”
    王稽奉上一卷竹简道:“大王,这是此人的策论,请大王看看。”
    嬴稷不在意地接过竹简,漫不经心地看着。
    看到一半,嬴稷微笑点头道:“此人之言,倒是有些道理。好吧,容他一见。”
    张禄者,实魏人范雎化名也。
    他奉诏入宫,走下马车,看着前方。
    夜晚,空落落的秦宫似一只张开大口的怪兽,要把眼前的人一口吞噬。
    范雎有些脚软,他扶了一下马车的栏杆。
    王稽道:“张禄先生?”
    范雎定了定神,心中暗道:“范雎,不为五鼎食,便为五鼎烹,到了此刻,你还怕什么,你还能有什么退路吗?”他袖中的拳头握紧,昂起头,面带笑容,迈开大步,走进宫门。
    夜晚的秦宫一片寂静,灯火幽幽,偶尔远处远来几声梆鼓。
    小内侍提着灯笼,在前面引道。范雎走在长巷,只听得咚咚的脚步声。
    离宫甬道旁,两排内侍侍立,恭候嬴稷。
    小内侍引着范雎侍立门边,范雎却拂袖一笑,径直走到甬道正中大摇大摆往前走。
    内侍连忙拉住范雎:“张禄先生,大王来了!”
    范雎佯装左右张望,却大声叫道:“大王?秦国有大王吗?秦国只有太后和穰侯,哪来的大王?”
    嬴稷走出来时,正听到范雎的话,不禁怔住了。
    竖漆上前一步,呵斥道:“大胆,将这狂徒拿下!”
    嬴稷摆手道:“不得无礼。”向范雎拱手:“先生,请进!”
    范雎高傲地一笑,在嬴稷前面迈步入殿。
    嬴稷拱手问:“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范雎拱手:“唯,唯!”
    嬴稷略失望:“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范雎道:“唯,唯!”
    嬴稷脸色沉了下去,复问道:“先生是不愿幸教寡人吗?”
    范雎此时方道:“臣不是不愿,而是不敢。”
    嬴稷微笑道:“先生害怕了?”
    范雎道:“臣羁旅之臣,交疏于王,而所言者皆是匡君之事,处人骨肉之间。臣知今日言之于前,就可能明日伏诛于后,然大王若信臣之方,死不足患,亡不足忧。三皇五帝,皆有死期,臣何足惧?”
    嬴稷听到范雎说到“处人骨肉之间”时,眼神顿时凌厉,看向范雎的神情却变得更恭敬了:“那先生不敢言的,是什么?”
    范雎道:“伍子胥不容于楚,但能够令吴国称霸。若能令臣的主张得行,纵然如伍子胥一样不得好死,亦是臣平生之幸。臣不怕死,怕的是臣死得没有价值,让天下人看到臣向大王尽忠而不得善终,因而贤士杜口裹足,不肯入秦。”
    嬴稷一惊道:“先生何出此言?”
    范雎冷笑,说话更加不客气了:“足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奸臣之态,居深宫之中,不离左右保护,终身迷惑,不敢有所举动,却不知长此以往,大者宗庙覆灭,小者身以孤危。”
    嬴稷脸色大变:“先生危言耸听了。”
    范雎逼近了嬴稷道:“大王在位四十一年,而国人但知有太后与四贵,而不知有大王,难道这也是臣危言耸听吗?什么是王?能擅国专权谓之王,能兴利除害谓之王,制杀生之威谓之王。这几样,如今是掌握在太后手中,还是大王手中?秦国上有太后,下有穰侯、华阳君、泾阳君、高陵君等四贵专权。这秦国,还有王吗?”
    嬴稷的手在颤抖,他握紧了拳头,咬牙道:“你再说下去。”
    范雎道:“诗曰:‘木实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伤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国,尊其臣者卑其国。’今秦国上至诸大夫到乡吏,下至大王左右侍从,无不是太后或四贵之人。这朝堂之上,只有大王形单影只,孤掌难鸣,臣恐大王万世以后,据有秦国者,非嬴氏子孙也!”
    嬴稷一拳击在几案上,咬牙道:“那当如何?”
    范雎道:“废太后之政,禁于后宫,逐穰侯、华阳、泾阳、高陵于关外,则秦国能安,大王能安!”
    嬴稷整个人跳了起来,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范雎上前一步,声音坚定:“废太后,逐四贵,安社稷,继秦祚!”
    嬴稷指着门外,颤声道:“你出去,出去!”
    范雎冰冷坚毅地看着嬴稷,揖手退出,整个人如钢铸铁浇一般肃穆而不可违拗。
    室内只余嬴稷一人,孤灯对映。
    嬴稷捂着心口,整个人缩成一团。
    夜越发静了,嬴稷的身影缩得很小很小,隐隐传来一声如兽般呻吟的长号。
    范雎整个人身形僵硬,逃也似的疾步出了宫门,走上马车。
    他踏上马车的时候,竟失足踏空了好几次,而后才在马夫的搀扶下扑进马车内。
    范雎在车中命令道:“走,快走!”
    咸阳小巷,马车疾驰而过。
    忽然车内传出范雎颤抖的声音:“停、停下!”
    马车停下,范雎扑出马车,扶住墙边大吐起来。
    好一会儿,范雎才慢慢停止呕吐。
    马夫扶着他,为他抚胸平气,不解地问:“张禄先生,您是吃坏了东西吗?”
    范雎摇头道:“不是。”
    马夫道:“那为什么吐成这样?”
    范雎看着漆黑的夜空,回答:“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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