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萧萧,奔涌蜿蜒。山风呼呼,拂起赵当世猩红披风。屹立高处,他凝视远方,黄河之上,无数渡船前后连续,几乎铺满了数里长的整个河面。视线略移,前排渡船陆续靠岸,密密麻麻的兵马犹若群蚁,前赴后继下船登陆。
    顾视四周,远近左右,将士往来穿梭。不计其数的二号红夷炮、大佛朗机炮以及各类辅助小炮沿着龙门山的山脊横亘排布。它们尊尊庞然,黝黑的炮口直对山下的河岸地带,仿佛长着血盆大口冰冷无的猛兽。
    “终于等到今。”赵当世静默肃立,心中波澜万丈。
    “主公,靖南王所部已从韩城出发,至多半个时辰可到。”厚甲当的徐珲走路时带起铁片叮铃作响,听着甚是悦耳,“宜川公、崇信侯两部亦正自西庄开拔,向渡口进。其余部队各司其职,全都就位。”
    “好,竖起中军大旗,半刻钟内各部旗帜不立呼应者,责问其首。”
    徐珲一愣,问道:“现在竖旗,是否太早?不如再等等闯贼。”
    “不必。李闯有进无退,即便壮士断腕抛却已至西岸的部曲回去山西,他亦无出路。以他的脾,就算知道了我军提前布阵,这场拖了许久的决战,也必是要打的。”赵当世面如止水,“李闯打胜了,对他而言,陕西、山西两省的局面就活了。”
    “可他胜不了。”徐珲冷冷道,“这一战,便是我大明灭贼之战。”
    七月上旬,受到侯大贵军虚晃一枪蒙蔽的顺军在山西的局势再次陷入困顿。南面,河南全省尽皆失守,明军严防死守怀庆、卫辉等地,隔绝晋豫交通;北面,孙传庭率军攻下榆林卫,侯大贵军顺利转进,晋北通道亦为明军切断。李自成与众将商议过后,认为继续待在山西,终不免为四面敌军包围歼灭,加之他想救西安府心急如焚,随后便从忻州召回李过军、潞安府召回刘忠军,全军集结太原府城,再度进行军事部署。
    为避免后顾之忧,李自成留下明降将陈永福领万人镇守太原府,自率五万兵马开赴陕西。去陕西,走蒲州风陵渡过黄河、经潼关进关中是最便捷的,但潼关卫现在明军手中,要先攻克坚固的关城紧接着直面关中明军主力,压力太大,且若顿兵不前,极易受到陕西、河南明军的夹击,所以这并不算是个好主意。李自成转而决定从平阳府河津县的禹门渡过河,走这条路,可先到西安府东北部,无论进退仍有回旋余地。
    顺军的动向,都在赵当世的掌握。当他得知一直南下的顺军忽然在绛州向西折行,便敏锐意识到了禹门渡的战略意义。继而立刻动员军队,抽出起浑营、效节营、昌洪左营、昌洪右营、靖南王黄得功、宜川公马万年、崇信侯谭弘等三万兵马应战,留下郭如克负责指挥剩下三万五千余兵马接着围困西安府城。
    黄河在禹门渡这段水流较为平缓。由东岸渡河,迎头便是龙门山。龙门山自北向南延伸,与同样流向的黄河一左一右,只留出中间一片不算宽阔的河滩。韩城县城即在这片河滩的最南端,只有过了韩城,方能进入沃野千里的关中。
    赵当世麾下嫡系四营火器为主,抢在顺军渡河前一经韩城县城进龙门山,并借着龙门山天然的脊线或缓坡设置火炮、架设防范敌军登山的栅栏。马万年、谭弘两部走韩城县大道向北。黄得功部则暂时驻扎韩城县城。
    今顺军次第渡河,赵当世位于龙门山的本阵早便布置完毕,马万年与谭弘两部则去距离渡口不远的西庄布防,后续待命的黄得功部亦得令进。
    三军鼓勇,誓与顺军一决胜负。
    隅中时分,已经渡河的顺军集结起几支百人马队,沿河扫。
    驻防西庄、昝村的马万年与谭弘两部得到龙门山方向军旗及塘兵指示,鸣锣敲鼓,马万年部五千人居前、谭弘部五千人稍稍偏后,开始朝渡口推进。
    士气如虹的军队碾过松软的河滩,留下千沟万壑。游弋的顺军马军为明军声势所惊,迅速后撤,集结观望。不多时,纷乱的顺军阵内军号四起,几杆大纛迎风立起,周遭顺军多自八方望纛会集。顺军将领蓝应诚、拓天宝各引千名步兵分两路迎击稳步前进着的明军,用以掩护渡口尚未整备的乱军。
    大风忽起,龙门山上下乃至黄河西岸,明、顺双方旗帜约好了也似,几乎同时大肆铺张摇动,一面面、一条条交叠纷飞,浩如海洋。象征李自成在地的金边白鬃大纛亦起,遍布河岸的顺军兵士望之鼓舞,行动速率陡然加快,人马交错不断。
    “主公,山下马、谭两部距敌只剩百步。闯贼兵士仍源源登岸,在后方集结,如今大致已有万人。”主持前线战事的徐珲派遣效节营中军官杨科新禀报,“我军是否行动?”
    “打。”山野间的气氛紧张得令人气窒,赵当世面不改色,郑重点头,“让效节营先发。”
    龙门山四营各有阵地,炮火指向亦不尽相同。效节营的部署相对
    偏南,若先发炮,有利于切断南边闯贼与后边大部队的联系,为马、谭两部提供火力支援。
    杨科新领命而去。效节营是徐珲的嫡系部队,在赵营中火器装配率最高,练也最为有素。短短几个呼吸功夫,待战已久的效节营数十门二号红夷炮与大佛朗机炮齐鸣,整个龙门山为之一动。巨响在山峦间回,树木震颤,抖落叶片扬扬散落。
    山下河滩,遥望前方炮火连天、尘土飞掀景象的马万年亲自督战。他头戴凤盔、披铁甲,神色弘正,两个叔叔秦拱明、秦祚明拱卫左右。他所部五千人,俱为石砫中最为精锐的一批白杆长枪老兵。号令迭下,喇叭声起,石砫兵在八十步齐刷刷插枪在地,长枪在河滩上竖直,兵士亦各个拔笔直。人枪满立,顺军兵士的眼前浑似突然拔地而起一片密密的小树林。
    精通多种武备的石砫兵面对冲锋而来的顺军兵士岿然不动。心平气和,解下腰间劲弩,快速搭上粗短的弩箭。
    “起——”
    “!”
    “扑扑扑扑”,弩箭整齐同出,直如梳齿猛力横扫,瞬间刮倒位于最前方的顺军步兵。
    “起——”
    “!”
    每名石砫兵只携带两根粗弩箭,转眼全部出,前排石砫兵拔出白杆枪,枪头朝上,斜斜拄地,后排石砫兵则依旧不动白杆枪,抽出背后的宽刃大刀,跨步穿插进前排空隙,与长枪手结成密不透风的紧实阵型。
    阵内金鼓顿起,“砰砰砰砰”令人心肝亦随之剧烈跃动。马万年拔剑朝前一指,呼喝道:“让贼寇尝尝咱石砫的厉害!”
    周遭甲士攘臂疾呼,激昂的战意野火般眨眼传遍军阵的每一个角落。
    “杀——”
    石砫兵枪林涌动,前列勇士睁目怒吼,迎着顺军来势在二十步处奋足冲锋。
    顺军兵士人人蓝甲、石砫兵人人白甲,蓝白两股波涛轰然猛‘撞,两道阵线在自天际呼啸洒落的石雹弹雨中骤然胶着一处。
    一寸长一寸强,石砫兵白杆枪较长,冲锋交错,往往率先捅进顺军兵士的腔。淋漓鲜血为单纯的蓝白两色增添一抹残酷。石砫兵紧握长枪,刺击如飞。跟着后边的石砫大刀手利用长枪手稳住的线列,见缝插针,双手持刀纵劈斜砍。人到处,血横飞。但顺军兵士亦死战不退,他们俱为大顺野战中营锐士,批双层铠甲,膂力过人,心智同样坚定。一人仆地,后继跟上,竭力前突。
    “将阵线向西展开!”马万年瞟见龙门山军旗招摇,随之下令。
    秦拱明拔足离去,带着后备千余人往西迂动。对面,顺军兵士自渡口支援前线,前后相接形若沙漏,石砫兵主动扩大接战面,他们亦分兵堵截,阵型立时被拉扯成了方形,兵马几乎散满渡口附近的河滩。
    龙门山阵地,不单效节营,起浑营、昌洪左营与昌洪右营一并以扇形的火力覆盖河滩上的顺军。一时间,禹门渡黄河西岸河滩几如流星雨坠,中弹处人马俱碎,震飞数丈。
    顺军后续支援不甘挨打,也调集军中各色火炮,对这龙门山明军阵地反击。弹石来去,激起山林岩落木折。但顺军火炮毕竟仰攻不利,又顶着攻势勉强反击,仓促中自无太大准头。
    “出!”
    密切关注战事的赵当世一挥手,待命多时的四营数千鸟铳手环山布列,由覃进孝、李延朗、彭光、杨科新等各负责一方面,并分前后三排,视总揽前线战事徐珲的战旗击。
    战旗一升,首排齐;战旗二升,次排齐;战旗三升,后排齐。铳响连珠,火光围山亮成一线,又随着青烟消散入云。铳丸和着火炮铁弹铜弹持续倾泻河滩。
    有着龙门山火力支援,鏖战河滩的石砫兵顶着战线往前推进。顺军兵士虽遭受多方打击焦头烂额,但很快做出调整。金边白鬃大纛周边,陆续集中了二三千马军,这些马军均为顺军最为精锐的战士,骑士负重甲,头戴周匝皆有长檐、下方垫着毡子的两重铁质兜鍪,浑似铁罐。战马与骑士类同,马铠厚重异常。人马并进,浑沉如同铁塔。
    “正面蓝应诚、拓天宝率步军与敌相持,东面临河,敌军又从西面延展,似要包抄我军!”顺军渡口本阵,中营旗鼓王体中呼报。
    一名金盔银甲将插手站于麾盖影,他并不是大顺皇帝李自成,而是大顺汝侯刘宗敏。金盔金甲的李自成尚在东岸未渡,西岸战事由他全权负责。
    “西岸马军已聚不少,可用。”刘宗敏声音雄浑,目光似炬,“着你手下的王杂毛带着马军,冲西面敌军,那里战线未稳,只要能透出,可径绕敌后。”
    “王杂毛”是王体中裨将王得仁的诨号,人称有万夫不当之勇。很快,两腮生有黄毛的王得仁便近前接令。
    “敌军猖狂,在此设伏想歼灭我军。你去把他们冲了。”刘宗敏对王得仁道。
    “是。”王得仁二话不说,兜马转向。他的后,三千
    顺军精锐马军,无不是按刀端枪,杀气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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