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莎在一个月后辞职。
    叶霄在她辞职前半个月左右回来。
    我不知道他跟尹奚说了什么,尹奚最终把我的歌还给了我。
    他甚至开始许诺马上给我一张新专辑,只要我戒烟。
    后来他求我戒烟。
    他开始夸奖我的嗓子,他说我的嗓子很好,他又开始跟我说聂行秋,说新民谣,说都市里会流行什么样的歌,但我的灵魂仍然漂浮着,我一面吸烟一面听他说,最后他问我为什么要吸这么多烟,为什么要去酒吧喝酒。
    我说:“因为我开心。”
    那是我那天说的第一句话。
    其实我不会开心了,我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我信任的人背叛了我,我尊敬的人,他并不尊重我。我喜欢的人,他跟我半年没见面,然后和一个长得很像我的人在一起了。
    这世界烂成这样子,这个世界上的人烂成这样子,我怎么还会开心呢?也许我的余生都不会开心了。
    谁知道呢。
    后来尹奚几乎绝望了,在那之前他一直表现得很冷静的样子,他那年多少岁,二十四,也许二十五,我一直以为他很厉害,年轻,能干,什么事都能处理得井井有条,那时候的他还没有现在这副老好人的面具,他想让人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对不住他。
    是啊,老好人尹奚怎么会对不住任何人呢?
    过了两个月,或者三个月,max的专辑开始录制,也开始前期宣传的时候,他忽然来酒吧找我,说要带我去见一个前辈,说时间很紧,那个前辈的飞机还剩三个小时就起飞了。
    我在华天的会议室里见到那个人,五六十岁的样子,像美国电影里的人,穿夹克,有胡子,吸雪茄,眉毛间有很深的皱纹,他审视地打量我,问尹奚:“这就是你要我见的人?”
    尹奚对他很谦恭,说就是他,然后他推我,要我唱一两句给前辈听听,他甚至拿出街灯来说是我写的歌。
    我沉默地站在那里,没有唱。
    他们等了我大概十分钟,然后那个前辈说:“年轻人,不要因为一些小事负气,有什么话就说出来,你就算一辈子不唱,也伤害不了谁。这个世界很公平,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你唱出来,我自然会公平判断。”
    说得真好,可惜尹奚一直也说得很好。
    我拿起桌上的笔来写字,我写:“我没负气,我就是感冒了,喉咙痛,不想唱。”
    那前辈沉下脸来,尹奚不放弃,仍然神色复杂地问我:“一句也不能唱吗?”
    我直接说:“对,一句也不能唱。”
    那前辈当场拂袖而去,尹奚追了出去,我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想了想,找了张椅子,开始补起觉来。
    他们都说我是在报复,其实我早知道报复不了谁,我只是失望,我不想唱歌给这些人听了,他既然喜欢周律,就让他听一辈子的周律好了,我的歌虽然不值钱,也不是路边乱散的传单,我也并不是一定要唱歌才活得下去。
    如果非要说这是报复,那就算报复吧。我本来就是从生活的夹缝里艰难长出来的,能有什么端正三观?何况我不是没试过做一个好人,只是我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好人其实就等于被背叛被辜负,我又不犯贱,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找罪受。
    大约半年后,我才知道那位所谓的前辈叫裴东宇,叶霄前一任华天音乐总监,也是聂行秋和周子翔的发掘人,已故的歌后林巧音,是他毕生最得意的作品,也是唯一一个红遍亚洲的华语歌手。
    但这也没什么可惜的。
    我不唱,自然有别的人会唱,这世界并不会灭亡,地球也照样转动。max没了我,照样红遍大江南北,我把专辑的十首歌拆开来卖,叶蓁唱的《街灯》,陈景唱的《蓝色蜗牛》,照样会催人泪下。那些如果我唱歌会成为我歌迷的人,现在成为了max、叶蓁、甚至陆宴的歌迷,照样活得很幸福,我仍然安安稳稳地在北京活着,赚我的钱,录我的节目,最后甚至遇见了纪容辅。
    我跟华天签约三年,最后两年基本处于相忘于江湖的状态,叶霄,苏绮,叶桑青,这些人都因为试图劝说我原谅尹奚而被我拉黑,我一直穿行在北京的音乐圈子里,酗酒,打架,吸烟,也无意间试过一次吸毒,不喜欢身上臭烘烘的当个行尸走肉,就远离了那帮朋友,没再碰,大约有一年吧,苏迎一直在沿着酒吧街捡我回家,她听过我唱歌,所以常对着我哭,大概是菩萨心肠,觉得我的声音应该用来普度众生。
    有次我喝醉后,她跟我吵架,跟一个醉鬼吵架,也就只有她这种傻子做得出来。后来我半夜醒来,看见月光很好,她蜷在我家的沙发上,手上还戴着手套,大概是替我清理吐得一塌糊涂的浴室,太累了想坐在沙发上休息一下,结果不小心睡过去了。
    我一直知道她是个好姑娘,但那时候我忽然想,还是不要让这个好姑娘这么辛苦了吧。
    我这人其实是个吝啬鬼,因为吝啬着自己的善意,所以常常觉得那些挥洒善意的人非常难得,我和苏迎其实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是扎根在泥土中的那类人,但因为她的缘故,我甚至常常觉得这一类人都美好起来。连小于也是爱屋及乌。
    不然我今天也不会回来自投罗网。
    第35章 失望
    爬上六层楼,拿钥匙开门,看见尹奚坐在客厅。
    他这两年装得很好,老好人,很拘束的样子,苏迎这种粗枝大叶的人,对他这种看起来充满无限善意的人总是会母性爆发,给他倒了水还装了果盘,我要再晚点回来,说不定就要招待他吃饭了。
    看见我回来,这两人都悚然一惊的样子,尤其是苏迎,因为知道我反应不会太好,几乎是贴墙溜到门口,然后战战兢兢说了句:“你们聊。”就侧身从我身边钻了出去。
    尹奚站起来,局促地搓着西装裤,他跟聂家断绝关系还能把衣服带出来,这样看来聂源对他也没那么差。
    我没看他,自顾自脱外套,取围巾,挂衣服,换了拖鞋,去冰箱拿出冰啤酒来喝。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听见我走来走去的声音,拉开易拉罐拉环一声响,尹奚看了啤酒罐一眼,似乎有话要说,说了一句“你……”又停下来了。
    我拉开椅子坐下来,正坐在他对面。
    “说啊,”我十分平静地催促他:“费了这么大力气,通过陆宴找到苏迎,直接进了我家,不是有话要说吗?”
    我现在已经不是二十岁那个只会被人打了左脸还送上右脸的林睢,今天白天那一场闹剧,除了是久别重逢太惊喜之外,更是怕他这个瘟疫染上纪容辅,现在纪容辅不在,我自己铁石心肠刀枪不入,自然可以跟他慢慢来。
    尹奚装完欲言又止,又换上愧疚表情。
    “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我笑起来。
    不是冷笑,是真的觉得好笑,他还是那一套,寒暄,装成多关心你的样子,一点点让你以为他是温和无害好人,然后关键时候捅你一刀。
    “你不是到处都是耳目吗,还要我自己说给你?”我笑着偏头看他:“还是你压根不珍惜这次说话机会,那干脆现在就滚出去好了。”
    我们严格来说算是师徒,我每说一次“滚”字,他脸上就露出被刀扎到的表情,都说周律喜欢装,其实他才是真正的金熊奖影帝,装受害者装得自己都信了,也好,人生如戏。
    他露出纠结表情之后,总算不再说废话。
    “我最近,自己筹备了一个娱乐公司,”他像是有什么东西硌在喉咙里一样,说得极慢,一字一句认真措词:“现在宁家已经确定投资了,班底也确定了,都是你认识的人,小颜,叶桑青……”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我实在对这人的逻辑叹为观止:“你的脑子是不是坏掉了?你邀请我进你的公司?”
    尹奚忽然抬起头来,又是那副坦荡的表情,要是我第一次见,也许真的要被骗过去。
    “我能拿到业内最好的资源,班底也是最好的,我想用你做歌手里的领头羊,演员里主捧叶岚,现在国内最好的音乐人都愿意跟着我……”
    我今年听过的最好听的笑话大概就是这个了。
    “你真是病得不轻。”我笑着看他:“先不说当年的事,我现在进你公司干什么?怎么,你替聂源的小情人当保姆当腻了,来给宁峥的情人当保姆了?”
    这世上人人有老板,上好的经纪人都有公司,肖林,凌蓝秋,但是他是唯一一个会把自己的艺人弃如敝屣的经纪人,不仅是自己的艺人,连他的班底、小颜,在这些人和聂源产生冲突时,他抛弃起来也是毫不犹豫的,这些人大概被他洗脑了,只看见他脸上纠结,看不见他对聂源那无条件的服从。
    尹奚又开始装心虚。
    然而我知道,他并不心虚,他天生是聂家的一条狗,尽管演技好点,骨子里仍然是以主子为天。
    “当年的事,是我的错。我当初第一次受到上面的压力,不想让你们觉得我无能,所以没有跟你们说原因,只说会有新的安排。”他竟然露出一丝哀伤来:“我应该告诉你我的处境,我当时已经有了新计划,但是我怕你觉得我空口白话,就没把计划告诉你,你还记得裴东宇吗,他愿意为你出专辑的,只要你那时候唱一句……”
    他神经质地揪住自己腿上的裤子,仿佛深陷回忆里的样子,戴厚眼镜就是好,看不出流没流眼泪。他这焦虑样子竟然跟白毓有几分神似,只是更瘦,脸色苍白,然而瘦削脸颊上又浮上一抹红,语气带上狂热来,急切地看着我。
    “我听过你最近唱的demo,我知道你嗓子没坏。”他如同得到救赎一般看着我:“我们还有机会的,声乐你也没丢下对不对?我看到你在x联盟教林小白唱歌,这个节目很适合你,你有成天王的潜质,你现在更像周子翔了,你有跟他一样的人格魅力……”
    我以前被他骗,有一部分也是因为他演技实在臻于化境,就比如他此刻眼中的光彩,只有齐楚在那部疯子钢琴家里演得出来。
    “哦?”我笑起来:“这又关你什么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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