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最后那个藏在树上的人就是你咯?”小陈的故事讲到这里,我接茬道。知道他这是在工作之余制造点话题想讨好其他女同事,我有心调侃他。
    听我这么一说,小陈还没来得及接话茬,周围的女同事“哄”一下就全乐了,小陈有些着急,连连摆手,憋红着脸忙说道:“唐哥你别乱说,这可是真事儿,树上真有人,而且肯定不是我。”话才说完脸早就涨得通红。
    我看他臊的,就没再好意思继续调侃,放下手中的毛刷捻了捻自己稀松的胡渣,一本正经地接了话茬,“嗯……有道是盗墓之人多为亡命之徒,这类人并不相信或者可以说是并不惧怕因果报应这类天道轮回之理,也不会被世俗的礼仪所牵绊,对人伦道德更是没什么讲究,因而也不会有什么愧疚心理,他们盗墓的目的仅仅只是为了满足一己私利,所以也不会有什么亵渎尸体的感觉,尸体在他们眼里只不过是能够生钱的工具而已,不过这类人倒是对幽冥之事颇为慎重,你刚才讲的这个故事我小时候也曾听我三叔和周围老人讲起过。”我故弄玄虚道,话音刚落,之前还围在小陈身旁的几个女同事齐刷刷就朝我围了过来,其中也包括小陈。
    “唐哥讲讲呗。”
    “对啊唐哥,好歹你也是地道的南方人,你说的更靠谱。”
    “对啊对啊。”
    几个女同事膨胀的好奇心搞的我只好暂时放下手中的工作,无奈转正身形,对众人正色道:“你们一个俩个的,怎么说也都是国家机构的专业级研究人员,怎么老是对这些什么盗墓啊挖坟啊的事情这么上心呢?你们要知道,这些盗墓贼可都是咱们不共戴天的仇人呐。”
    说到不共戴天这个词儿的时候我还刻意拉长了音调以示警醒,身边众人还没答话,人群几步开外忽有人开口道:“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多了解了解这些手艺人,也能给我们带来很多有用的资讯和信息的嘛。”
    话音刚起,三三俩俩围在一起的人便让出了一条道儿,众人背后这会儿多了个鹤发童颜的老者。来者虽是迟暮之年,眉宇间倒是神采奕奕,披着件酷似手术室大夫所穿的白大褂,背着手朝人群走来,单看看神态及步幅便有别于众人。我循声望向这老者的档口间,他也正眯着眼缝看着我。
    “何副所长。”众人齐口敬之。
    何副所长摆摆手,没有责怪众人玩忽职守,反倒笑眯眯地接着对我说道:“小唐啊,小陈刚才那故事我也听到啦,你怎么看呐?和你们南方本地相传的是否一致啊?”
    何副所长是我们这支市考古队的领头人物,正值耳顺,头鬓花白,面色红润,鹤发童颜古无比还真不是随口说说,只是唯独他左脸有条快从耳根拉到下颚的伤疤,看着着实令人心惊,听说这是他年轻时参军留下的。
    据我不完全了解,何副当年参军打战当的是侦查兵,他曾带着一支小分队从敌人的包围圈里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逃出生天,据说跟着他突围的战友好胳膊好腿的几乎没有,就他一个人只是在脸颊上留了这么条刀疤,还是在弹尽粮绝的情况下用军刺以一敌三和敌人近身肉搏时挂的彩,一条刀疤换三条人命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当然这些陈年旧事都是当初安排我进市考古队的王大伯私底下和我说起过,若非听事事严谨的王大伯亲口所说,我怎么都看不出来面前这个骨瘦如柴、笑容可掬的老人当年还有如此彪悍的往事。不过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听闻过何副的些许往事,我总觉得在他眼里时常闪着一道让人难以觉察的森森冷意,不过有时转念一想,毕竟是上过战场挑过别人肚肠的军人,也就多少能理解一些了。
    其余几人看领导不仅不责备,反而愿意一起讨论,更是来了兴致,催促我快说。我也不是啥脸皮薄的人,不像那才来的实习生小陈,见大家都兴致高昂,也就不卖弄什么关子,说起了这个在南方、在我小时候大家都算略有耳闻的恐怖传说。
    依着故事里的称述,有关盗墓之类的事情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前几乎绝迹,倒是在解放后、八十年代初期似乎又有死灰复燃的迹象。那段时间你只要走乡窜省,五湖四海之内随便一打听,民间多的是这些光怪陆离、耸人听闻的乡野怪谈及盗墓传说,再加上一传十十传百,传来传去更是增添了不少的邪气和恐怖色彩,但那会儿破除封建迷信的观念根深蒂固,大家也就权当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或者绘声绘色地恐吓恐吓半夜哭闹不肯睡觉的小孩。按理说但凡是个成年人,也都不会把这类东西放在心上,可小时候听的多了,难免会留下阴影。别人有没有阴影这我不知道,我肯定是没有,只是记得比较清晰些罢了。
    好了,闲话不多说,说回到那伙盗墓贼的故事。
    且说那云南殷谷我是知道的,这片充满神秘色彩的谷地刚好坐落在父辈们当年落脚的西双版纳一带——确切的说,应该是坐落在比邻勐海县打洛镇以南、小勐拉以西的丛山峻岭之中。
    红土地地属我国长江以南特有的地质地貌特征,这不足为奇,但相传这片山谷却是极为邪气。它之所以被当地老百姓称为“殷”,完全是因为那地方土壤红的有些过份,甚至说瘆人都不为过。去过谷边的人都会说那土哎哟,都红得发紫了,好像拿啥东西一戳,都要冒出血水来一样。当地老一辈都认为那里以前是个古行刑场,多少战争中的俘虏在谷里被屠杀殆尽。这事儿当然无从考究,据说那地方离周边最近的村落也要三到五天的脚程,而且周遭的老百姓谁都不愿意靠近,那鬼地方白天人烟罕至,到了夜晚更是阴森可怖,连村中的老猎户宁愿绕远些狩猎也不愿在殷谷周围晃悠。不过虽说那地方邪是邪了点,可植被莽林什么的倒也生得苍郁挺拔,枝繁叶茂,该怎么长还是怎么长,好像长在血水浸泡过似的土地里也没啥大不了似的。
    说起来,我小时候也不是啥好孩子,不过家教颇严:一般家庭里的黄金组合都是慈母严父,老子发飙妈护犊,我家可好,每每一言不合双亲便组队收拾我,从没商量的余地,干净利落,直到中年我都还曾怀疑这是不是他们当年巩固婚姻生活的绝佳手段。在双拳难敌亲情四手的那些年就算心里再痒痒,我也是不敢不听家规闯到那片传闻屠杀过百万人的殷谷里探险,现在想来,这也算是儿时童年的一件憾事。不过没吃过猪肉并不代表没看过猪跑,离那地方近了,各种传闻那可是从小耳濡目染,盗墓的传闻更是众说纷纭,我们这些出生在八十年代中期的孩子哪有什么电脑信息网络游戏之类的玩意,唯一有的,便是拉条板凳儿听老人们唠叨这些离奇的故事。
    小陈说的这一桩在我们那会儿传的算是比较广泛的了,当地民间流传的更为细化一些,也传闻确实是六个人,但不是什么不入流的散盗,而是当时名震四方的一个称之为“泥瓦僧”的职业盗墓团伙。小时候听大人们说过,这伙人来自北方高山,一共有四十二个之多,不过习惯六人为一组,不仅有组织有纪律,甚至还有统一的着装。他们分散活跃在各地,专干些盗冢掘墓的勾当,更有传言称这伙人不但光盗取古墓棺椁里的金银宝器,甚至连古僵死尸都一并拖出来换钱,堪称心狠手黑胆大包天道德沦丧。这个职业盗墓团伙不知从哪儿打探到消息,说是在殷谷里藏着座工程浩大的皇陵,便打起了殷谷的主意。
    年幼时听到这些我都觉得似乎是因为自己出生的时候天象非凡,想来肯定是因为自己人红是非多,随便到个地方定居周边居然就有哪朝哪代皇帝老儿的皇陵,每每听故事时那自豪感,嗷嗷的。后来长大了才知晓,民间传说哪能都当真啊。换句话说,按古时历代君王建都迁都乃至大兴土木建陵造寝的脾气来看,在我们那里鲜有此类皇陵,最多就是有些镇守边疆的大将、土司或是异姓王的墓冢——像大理段氏与杨氏啊,丽江木氏之类的。这些人起初不是受当朝天子所命就是为了逃离当下时局自己请缨举家移居云南,建国改号全族变为夷者。想在云南边境盗皇陵,简直就是猫舔狗鼻子自讨没趣——至于传说中的南诏古滇这些颇具神秘色彩的古老国度,那更是连影儿都难寻到。
    接着说。
    传闻这小撮犯罪团伙在得到这一错误情报之后还真动身来了我们那儿,而且他们一行人还在我们那儿踩点布局,安排策划忙活了近大半个月才动手,细节千篇百律,说法不一。小陈所述悄摸摸进去那是其中之一,不过点三支檀香那段倒是几乎所有版本都有细述,是不是江湖术数我不知道,我们那儿倒是一直都有“一香敬神,三香问鬼”的说法。后面这伙人被集体一窝端的桥段更是传的邪乎其邪,有说他们突然自相残杀啦,又有说那土坎子其实是张巨大鬼口吞了六人啦等等,反正千百种叙说里就没一种能让这群可怜人安安心心留个全尸的说法,现在想来估计是那时人们对专干这种刨人祖坟道德败坏的行为都深恶痛疾的缘故吧。
    众多版本里,我小时候也曾有听过这个杀人于无形的怪物,当地流传着很多猜测,有人说是野兽,因为它体型巨硕行动狡捷,这说法倒是有些依据,热带雨林林深树密,气候闷热潮湿,处在这种环境下什么样惊世骇俗的生物都有可能存活着;也有人说是古代守陵人,就是书上记载的类似巡山将军那类人物,因为有版本更加详细描述过那东西穿着古代锦衣卫标配的飞鱼服,不过稍微有点常识的都知道,近年来古装剧乱七八糟瞎演,误人子弟,飞鱼服哪是什么锦衣卫标配,它属于礼服,是被赐爵到一定地位的人才有资格穿着,并且这身行头都是在出席重要场合才穿着,平日里是不穿的,区区守陵人哪有资格穿配?
    当然,还有人说那是殷谷里的“魃”。
    什么是魃?
    《山海经》有记载,魃在上古神话里指的其实是个女人,就是女魃青衣青,她本是天女,在逐鹿之战中抵御蚩尤的水攻起到了扭转战局的关键性作用,后来因为走到哪旱到哪的尴尬属性问题被黄帝流放到赤水之北,根据神话记载的走向,她很有可能就是赤水女献,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后人的注解里开始说女魃秃无发,不仅如此,注解还引用了《神异经》里有关魃的描述——“南方有人身长二三尺,袒身而目在顶上,行走如飞,名曰魃,所见之国大旱,赤地千里。”但是这俩种描述明显相矛盾,一个是翩翩天女,一个是头上长眼的暴露狂,相似之处不过是都可以造成旱灾而已,说不定连神话来源都不一样。至于所谓僵尸之祖的说法,那是从清朝袁枚《子不语》那开始传的,跟女魃一点关系都没有,而且那时候这种观念还颇为盛行。这种历史遗留问题稍微一联想好像真是这么回事儿,可惜在各种历史文献及野史逸书杜撰里这种猜测也经不起什么推敲,退一万步来说,毕竟僵尸那玩意都是躺在棺椁里的,按理说接触活人才会暴起伤人才对,哪有他娘的盗洞还没挖好人还没往里钻,那玩意就身随心动先发制人了?更别说还没起棺呢,这得倒几辈子血霉才遇得到啊?而且更别说殷谷地界常年潮湿闷热,不仅不干旱,降雨量还不容小觑,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综上所述,所有类似的版本几乎大同小异,究竟那几个可怜的盗墓贼死在什么东西手里也没人说得清楚,反正全死了就是了,唯一不同的就是在最后章节,我听闻过的无论哪一版本都没有什么旁边树林里还有个人这一说,所以先前才忍不住打了小陈的岔儿。
    周围女同事听我说完都略带失望之情,以为我会有些别于小陈的精彩桥段,但我也只是耸耸肩表示真没有,这时何副发话了,字里行间饶有玩味。
    “小唐啊,依你的看法,如果这故事中那林子里要是真有那么个人……你觉得会是怎么样一个人呢?”
    他这一问到是把我给问住了,我还真没去想过这个莫须有的存在,毕竟连这个故事本身是真是假都没人说的清楚,我又怎会知道那藏在树上的到底是何方神圣?不过何副既然问了,那我怎么也得蒙个幺蛾子出来。
    “这……应该不是人吧?”就在我抓耳挠腮之际何副却爽朗的笑了,把诸位女同事拨散之后用一种语重心长的口气对我说道:“功课上还是得再多下下工夫啊,小唐。”
    我刚想诡辩,他似乎是看出了我的心思,也不搭理我,转身离去,边走还边说:“即便是野史杂传,对我们考古工作者来说,也都具有一定考证价值呐……”说罢人已经消失在了临时检验室的门外。
    就个吓唬小孩子的破故事能有啥可考究的?我继续拿起毛刷清扫手里的一组彩瓷片,心里犯了阵嘀咕后便把这事抛诸于脑后了。可谁又会知道,那天我他娘做梦都没能料想到,在未来不久的某一天,我还真遇到了这个斜坐在树枝上的、只存在于儿时那些怪诞故事里的那个神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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