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4月,岛港。
    海水被烈日蒸发成晶盐,黏在阿钰白皙的皮肤上,头发嵌在沙子胡搅蛮缠,就像枯草扎在风尘里。
    上身的肌肤干得快要皲裂,像纹理皱巴巴的废纸。她睁不开眼,只觉得下方一阵阵痛。
    渔夫路过,吓得撒网,鱼群撞在船头,挣扎弹跳发出滋溜的声音。
    那人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见她光天化日之下上身赤裸,幸亏黑色的长发隐隐遮住两股雪白浑圆,松软细腻的沙子充分遮蔽了她的下身,否则实在有伤风化。
    “好痛……”
    阿钰咸津津的唇瓣嚅动着,声音像被针扎破的气球流声,虚弱漂浮。
    那会儿当地人保守观念深重,加上封建迷信,不愿触碰不明不白的东西,以免沾染祸害。
    渔夫瞧她那鬼一样的模样,怂得要死不敢去碰她,但心有不安,只好跑到人多的地方找帮手。
    渔夫找到离他最近的男人,抱着被拒的心态,试着指向海边女人结巴说道:“她、她好像快死了,去救救。”
    后来,阿钰在阴暗的房间内醒了。
    第一眼,是旁边蜡烛晕开的微弱光芒,第二眼,是男人在弱光下的模样,目光沉冷。
    “这是哪里?”
    她艰难启唇,嗓音覆着干涸的沙哑。
    “马尔顿街118号。”
    着名畸形秀马戏团的落脚选址。
    他的声音很冷,比海水还冷。
    阿钰自觉问了也是白问,她对这里完全不熟悉。
    身上穿着薄薄的布料,她想支起身子,又起不来,浑身酸痛,而且动一动皮肤好像就要裂开那样。
    疯了。
    她在水里的肌肤又滑又嫩,光射水里把她照得通透,可她现在皮肤皱巴巴,鱼尾也不见了,留下的是光溜溜的两条腿。
    上岸后一定变得很丑,就像潮皮老妖。
    “人?”
    她犹豫,答复,“嗯,我只是晒久了很容易缺水。”
    “最好别骗我。”
    岛港临近海洋,坊间一直流传着人鱼传说,这在他眼中,是畸形的。
    如果她真的是人,不正常的,也是畸形。
    “怎么称呼你?”
    阿钰小心翼翼地问他。
    他直直地看向她清澈的眼睛,说:“Wilson.”
    一个月后。
    马戏团的第一场表演结束,Wilson坐在休息区闭目养神。
    他慵懒地支手撑右脑,修长的双腿随意搭在前边,身上穿了黑色西装外套,干净不起卷边,一丝不苟。
    叩门声响起,然后,淡漠的嗓音被檀木门加深了浑厚的磁性,传过她耳边:“进。”
    简单一字,足以让人脚软。
    阿钰提了提身上的抹胸,肩膀原本覆在走廊炙热的空气下,进入开冷气的室内,被清凉的干风钻入打开毛孔。
    肩膀微缩,蝴蝶锁骨撑开,骨骼印痕明显,海藻般的发丝有几缕贴在她的锁骨中,凸起的美丽若隐若现,她长得很漂亮,如水中海妖塞壬。
    在这休养了一个月,吃好喝好,脸色回归滋润,身上的皮肤也变得细腻起来。
    阿钰开口:“可以吗。”
    Wilson睁开睫下阴影,视线落在她姣好的白皙肌肤上面,还有锁骨。
    “嗯,好看。”
    “脚还痛吗?”
    “不痛了。”
    她骗他,因为在海水沉溺久了,脚被冷水打得充血,变得麻木。
    他还不知道她是人鱼。
    “那你要我表演什么。”
    “唱歌。”
    唱歌吗,把她放到马戏团里,再加上毫不畸形的唱歌,似乎有些违和。
    她见过他手下人的表演,这些对她来说都毫无吸引之处,甚至有些难受,可观看的人偏偏沉醉于这样的畸形与重口,尽管有时忍不住捂脸尖叫,他们手指缝处的瞳仁依旧一动不动地定在表演台上。
    Wilson的畸形秀杂技与正常马戏的套路无异,只是表演的主体稍微有些不同。
    比如,她看见一个浑身收缩长得像毛毛虫的人在地上翻滚着,而踩在他身上的人,一条腿细得只剩骨头,像支皱皮的竹竿,另一条腿粗壮圆肿,又像大蒲扇。
    “你为什么要做畸形秀?”此刻的阿钰语气平淡,眼神直勾勾地锁着他的脸,她发现室内昏暗的光线不偏不倚地避开了他,只留在置于桌上的手,手指蜷起留下指背触碰桌面,凹凸骨节分明。
    “钱。”
    “哦,可赚钱机会那么多,为什么偏生选这个,你又怎么能让他们答应你来表演。”
    “你认为这个世界是包容的?”
    Wilson不答反问,她看不见的隐晦留下如窗外橘灯的缱绻,那是他此刻的眼神,指节开始沉稳有力地敲着木桌,进行黎明前的审问。
    阿钰看不清,也能感知到他的眼光透着月光般的柔,吊诡一般的柔。
    在她的印象里,他体贴,从容,大部分时间都是温柔的,而她好久没有被这样的眼光看着,哪怕她第一眼见他他给她的是冰冷。
    她终于回复:“如果是以前,我相信这个世界是包容的。但后来我才发现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包容,一直以来不过是自己在高估世界罢了。”
    期待越大,失望越大,这不是最普世的道理吗?
    阿钰听见的,是他熟悉的笑声,如平静的湖水泛起波光。
    “观众来看畸形人表演,不是要同情也不是要帮助,他们贪的是哗众取宠的效果,满足自己的猎奇欲。”
    阿钰不免觉得脊背发凉,消遣人体生理上的缺陷,掩盖自己心理上的残障。
    畸形秀是上流社会的玩物,怪胎是明码标价的筹码,推销于变态扭曲的世界,这些人真是恶而不自知。
    Wilson收回了原先的温柔,语气沾了冰凉的醇意,冷入骨髓,说:“所以,我看中的恰恰是世界对怪胎的不包容,你无法想象他们能出多高的成本买下扭曲滑稽的表演,我是个商人,商人只对钱包容。”
    他第一次如此吐露自己的想法,他对手下人的关照张弛有度,然而心存厌恶。
    “至于他们为什么答应我,如果你遇到绝地而后生的机会,问问你自己会怎么选择。”
    阿钰的心一顿,她被他强行带到现实面前,接受它残忍的切割。那些怪胎不是被抛弃就是被虐待,Wilson既得伸手援助,那些怪胎但凡有一丝向生的欲望,都不会任性拒绝。
    Wilson的机会,就是她绝地而后生的机会,她有强烈的求生欲,否则不会在种族对她赶尽杀绝后还要拼了命地往岸上游,企图在人间救赎自己。
    所以如果是她,她同样会选择——
    “妥协。”
    没有起伏的女音在安静的空气中响起,唤回Wilson的目光,黑色的眼底含回起初的温柔。
    是个聪明的女孩。
    “那就向我妥协。”
    他知道她不一样,突然想要吞噬。
    “过来。”
    阿钰攥紧了揉在手中的裙摆,然后松开,走到Wilson的位置。
    倏然,她被力量拉到坚实的胸膛前,唇瓣覆上她的耳朵,描绘耳根的热气像一只厚实温热的手掌握着她的心脏,脉搏跳动。
    异样的刺激让她清晰感知到,她在人间的这个事实。
    阿钰没有尝过任何耳鬓厮磨卿卿我我,一时难以顶受这点挑逗,她侧了侧,眼底是一如既往的清澈冷静,但手臂圈过他的脖颈,冰凉的鼻头蹭着他的脸,皓齿很利,张嘴咬住他的下颚再嗑他的骨骼。
    那是他们种族互相取悦的方式。
    Wilson的下巴传来一阵刺痛,折磨的快感。
    安静的深水火山,底下已经岩浆沸腾。
    “吻我。”
    阿钰怔了怔,退开,故意道:“我不会。”
    她确实不会,刚刚用了人鱼的方式取悦他,她不希望他发现异样。
    阿钰只好补充:“我第一次。”
    Wilson浅笑,他笑起来很好看,摄人心魂。
    阿钰感觉自己的唇上多了温热的柔软,口腔被异物打开侵卷,她能看到他的睫毛,手指突然痒起来。
    Wilson的气息很好闻,Wilson的舌头很软,Wilson的鼻子很高挺,Wilson的皮肤很凉。
    这是她那天感受到的。
    阿钰在晕厥的最后一刻,依稀听到他冷然的语气,如冰片划过她的耳畔:“阿钰,别让我知道你是怪胎。”
    轰隆,荒谬的思绪幻灭。
    罗钰娜从梦中惊醒,手脚冰凉,汗湿了鬓发搭在脸上。
    她禁不住抱着曲起的双腿,膝盖顶着胸口。
    天光,心悸,喘息。
    醒后,梦和碎片没有区别,脆弱得仿佛被现实的光亮击碎,罗钰娜想记起梦来,怎么也记不完整,唯独知道自己做了带春的噩梦。
    那是她第一次做这样的梦,关于Wilson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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