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马兴的公房一走出来,罗纲立时便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这口气之长,让一边的萧诚都吃了一惊,在瞅瞅对方那略带潮红的面庞以及带着汗渍的发丝,不由诧异地道:“雨亭,你至于吗?”
    罗纲也深恨自己的不争气,好在是在萧诚面前,出了丑倒也不至于让别人知道。
    “说来不怕崇文你笑话,站在这位安抚使跟前,我总觉得他随时都有可能抽出一把大刀凌空向我砍来。”说到这里,他突然一皱眉道:“你且等等我,我要去茅房。”
    看着罗纲一溜烟儿的远去的身影,萧诚不由芫尔。
    不过说又说回来,眼前这位安抚使,给人的压力,的确不是一般的大。
    早先在河北路,萧诚也见过夏诫夏治言,但那人给自己的感觉却是如沐春风。这位夏治言的资历可比马兴要老得多。
    或者这就是个人执政风格不一样了。
    马兴是那种咄咄逼人带着凌迫式的。
    在这种人手下工作,必然是很辛苦的,容不得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但此人却也是个有担当的,只要肯做事,他便愿意替你担待,所以在这样的人手下做事,也最容易立功。
    当然,也很容易坏事。
    萧诚摇了摇头,将这些念头甩到脑外,说起来这些事情,是以后大哥该操心的事情,而自己,却是努力先将眼前的事情做好再说。
    果然不出自己所料,马兴举起屠刀大肆砍杀了一批贪官污吏,却没有动定边军,不是因为定边军没事儿,而是因为定边军他实在是不好动。生怕一个不慎,便引发动乱,生出大变来。
    从这一点上来说,马兴这位安抚使虽然很虎,但绝不莽。
    定边军主将苗绶,祖上本来就是横山熟羌。所谓的熟羌,就是在很早时候就完全归顺了大宋,接受了大宋治理的羌人,这些人如果他们自己不说的话,没有人还记得他们是羌人,因为他们与宋人已经几无二致了。
    但这几年,情况却是有些变化了。
    李续持续势大,横山党项蠢蠢欲动,而横山之内的生羌人,自然也不甘寂寞,乱世出英雄,眼见着李续便要闹出大事来,但凡自觉得有些英雄气慨的人物,都想借机出来闯一闯,万一闯出名堂了呢?
    李续失败了,自然是个死,他跑到天涯海角,大宋朝廷都是要砍了他的脑壳的,但横山里的这些党项部族,生羌部族,有什么可怕的?
    就算是失败了,往横山里头一钻,你能奈我何?到最后,还不是要来招安以图个平安?
    造反的成本如此之小,自然便要来试上一试。
    从马兴这里得到的情报,苗绶倒没有打算造反,但是他同横山党项、生羌部族一直纠缠不清,便是与李续也有往来,要是逼急了他,他真个作反了,那就是大麻烦了。
    “定边军已经被划归为你兄长指挥了,以后就是他萧长卿的部下。这个苗绶,就由萧长卿来处置吧!”
    想起马兴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萧诚就很想给这个家伙脸上一拳。
    马兴不想动苗绶,一来是因为的确麻烦,二来,是真想考究一番萧定的本事。
    当官儿,就没有什么好人呢!
    哪怕是像马兴这样铁肩辣手之人,打起小算盘来,一点儿也不比夏诫崔昂这些人差了。
    回到城外广锐军驻地,辛渐,魏武,贺正等人立刻迎了上来。
    已经吃过了晚饭,速个军营里一片安静。
    广锐军治军甚严,这一次的移镇,在萧定看来,与作战行军没有什么两样,不管是军队士卒,还是青壮,都必须按照战时的规矩来执行。
    “进帐说话!”萧诚摆了摆手,当先走向属于自己和罗纲的那顶帐蓬。
    条件当然是极差的,大家只能席地坐在一张毡毯之上,一盏油灯闪烁着微弱的光亮,十月中的天气,已经是有些冷了。
    “我与罗纲,已经见过安抚使了。”萧诚开门见山:“虽然我们拿到了安抚使便宜行事的公文和承诺,但不瞒大家说,定边军无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要困难。只怕我们的入驻,不会那么顺利。”
    “还请二郎给大家详细分说一下。”辛渐道。
    萧诚点了点头,道:“定边军与横山党项、生羌甚至于李续的定难军都有些牵扯不清,以致于安抚使也投鼠忌器,生怕一个不慎,便把苗绶逼到了墙根儿。而根据我们从安抚使拿到的具体的定边军地藉等一系列文书,在定边城周边,根本就没有什么地方能够安置下我们广锐军上万人马部属。空着的一些土地,不是山岭便是沙砾之地,别说种粮食了,草都不大肯长。”
    “定边城周边如此宽广?”辛渐看着手里的地图,瞠目道。
    “都是定边军的军屯之田,有的已经由军屯转为了民屯了。”萧诚一摊手道:“这是九月份,定边军刚刚报上来的最新的地藉图册。”
    “这里头只怕有鬼!”贺正愤然道。
    “自然是有鬼!”萧诚道:“我都不用实地去看,猜也能猜到,这里面许多的地方,只怕现在仍然是荒芜无人耕种的。只不过是因为我们要来,所以一夜之间,他们便转换了身份了。或者说,这里面有很多的好地方,是某些人私人的土地,但却并没有纳入地册,没有向朝廷缴过税。”
    这种事情,大家就都很熟悉了。
    在河北路,便有很多这样的情况,许多将领强占了土地,对上谎称是军屯,实则上在数字之上大做文章,将里面的很多土地化公为私,中饱了自己的私囊。
    “所以,定边城周边,我们已经几无立足之地了。”萧诚道:“即便还有几块好地方,也彼此不相连,东一块,西一块,这对于我们广锐军,当然是相当不利的。”
    “不去定边城,我们去哪里?”贺正发愁道。
    “神堂堡!”萧诚的手指,重重地戳在地图之上。
    众人立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神堂堡是定边军最靠近横山的一处军堡,也是受到横山诸蕃侵袭最多的一处地方。这些事情,翻看陕西路的邸报,就是能明白的。
    “是不是太危险了?这几乎是处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了!”辛渐犹豫着道。
    “诸位,我们广锐军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的?不就是为了收复横山诸蕃吗?既然如此,岂能回避与他们打交道!不管是硬的也好,软的也罢,总之是要交往的。再者,现在称呼他们为敌人,还为时过早,只要他们还没有正儿八经的造反,从大义上来说,他们还是我大宋的百姓。”萧诚道。
    众人面面相觑,话当然可以这么说,但事实上,横山诸蕃现在跟造反了又有什么两样呢?
    “我们是来做事的,不是来享福的,畏难之情绪,对于我们来说,毫无用处,迎难而上,才是正理。”萧诚接着道:“神堂堡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地处横山脚下,水草丰茂,土地肥沃,只要用心屯垦,开垦个几万亩十万亩土地,压根儿就不成问题。比起定边城周围,这里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缺水。”
    “但我们要时刻准备迎击横山诸蕃的攻击!”辛渐道。
    “那是自然!”萧诚道:“所以从我们踏入定边军地域之内时,全军就将进入最高戒备装状态,随时准备迎接来自任何人的攻击。大家都要记住了,如果横山诸蕃真想要给我们一个下马威,那我们当然给予他们当头棒喝,一次性地将他们打疼,打怕,打得看见我们就退避三舍。为我们以后再度接触他们,打一个良好的基础。”
    “明白了!”
    “离广锐军主力抵达定边城还有近三个月的时间,这三个月,我们一边要建设营地,一边要开垦荒田,一边还要准备迎击敌人的来袭,大家会很忙的。”萧诚道:“各自用心吧,撑过了这三个月,等到主力一到,看他定边军那老苗,还能跳出什么新花样来。”
    辛渐看着地图,突然就明白了过来,萧诚将广锐军驻地定在了神堂堡,一旦成功,不就是将定边军苗绶所部与横山诸蕃给隔离开来了吗?
    等到萧定大军赶到,到时候收拾起这支定边军来,那可就容易多了。
    原来如此!
    看着不动声色的萧诚,辛渐心中不由得更加敬佩起来,这人不动声色,却是已经在为后来的事情打下基础了。至于横山诸蕃有可能对他们展开袭击辛渐并不担心。
    这一次他们来了五百正兵,还有五百青壮,一般的小打小闹,根本就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只可能成为他们手中的战功。真想一口吞了他们,除非横山诸蕃联合组织起大几千上万人马,但如此一来,延安府马兴那边,可也就不会坐视不顾了。
    横山诸蕃既然还没有下定决心造反,就不会行此不智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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