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绰的手微微一抖,笔尖之上一滴墨水滴了下来,将折子污了好大一块。
    “我知道了,你去吧1
    “娘娘也早些歇息吧,不要太劳累凤体了1身边,老太监躬身行了一礼,倒退了几步, 这才转身,离开了寝宫。
    缓缓地放下了笔,走到窗口,看向四海楼方向。
    不管耶律俊在不在那里,四海楼一年四季的晚上,都是灯火通明的。
    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萧绰走出了寝宫的大门。
    沿着长长的的回廊,萧绰缓缓向前, 回廊两边的房屋之中, 不时有人走出来,回入到萧绰身后随行的队伍之中。
    “母后1一间偏殿之中,传来了清亮的呼喊之声,萧绰侧脸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耶律贤手里提着一支粗大的狼毫,连蹦带跳的从屋里走出来。
    “贤儿是在练大字吗?”看着脸上糊着一团墨的耶律贤,萧绰微笑着问道。
    “是,母后,这个点儿,正是我练大字的时间,母后看看我写得比以前是不是有进步了, 我觉得好了许多1转身招呼了一声,一个宦官立时便颠颠地捧着一幅大字走了过来。
    “的确有进步,比以前的力道强上了不少1萧绰赞了一声,“拿给你父皇去瞧瞧可好?”
    “就怕父皇看不上1耶律贤有些畏惧,身子向后缩了缩。
    萧绰笑了笑,伸手牵起耶律贤:“在你这个年纪, 能把字写成这样的,已经是凤毛麟角了,你父皇只会高兴,不会生气的。”
    握着萧绰的手,耶律贤一过走,一边道:“可是父皇自从回来后,在我面前,都没有笑过一次,也没有赞扬过一句,反倒是骂了我好几次。”
    “你父皇是怕你骄傲1
    “可是母后为什么就不怕我骄傲呢?”
    “因为你已经有了一个很严厉的父亲了,所以,母后就必须要更宽容一些1萧绰道:“一张一弛,才是正道,这是很久以前一个母后很亲的人告诉我的,他说,教孩子啊,不能一味纵容,但也不能仅仅是严厉。必须宽严相济, 水火交融才能培养出一个正常的孩子。”
    “正常?”
    “对啊,贤儿, 正常是绝大多数, 优秀是极个别1萧绰笑吟吟地道:“当然,贤儿您却是那极个别的。”
    “母后又骗孩儿了1耶律贤看起来轻松了不少,握着萧绰的手也稍稍的松了一些。“母后这个时候去见父皇,是有大事要商量吗?”
    “嗯,当然。”
    “那贤儿还是不去了吧1
    “要去的,贤儿也正好听一听1萧绰道:“你是大辽的太子,时时需要学习为政之道,你父皇一年难得在上京呆上一段时间,这样的机会,你可不能错过。你的父皇,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皇帝。”
    “汴梁的那位呢?”耶律贤仰起小脸,好奇地问道。
    “那只不过是一个昏君而已,他迟早要葬送掉自己的国家1萧绰冷冷地道。
    感受到萧绰突然的情绪变化,耶律贤立时便闭紧了嘴巴。
    与皇城,只不过一路之隔,便是林家的宅子。
    与任何地方一样,居住的地方,其实也代表着一个人的地位,越靠近君王,自然也就代表着他的荣宠程度。
    半靠在软榻之上,林景慢慢地喝着参汤,而坐在他面前的林平,正在向林景说着这一次去汴梁的见闻。
    对于河北路以及汴梁周边的变化,林景并不太意,只是听林平说到了见到了新任的云南安抚使罗纲离京上任的时候,白眉挑了挑。
    “西南三路,事实上已经脱离了汴梁的管控。”林景道:“真正的掌控者是萧家二郎,这在将来,是一个很大的变数。”
    林平不以为意:“这一次先与宋人联手,灭了萧家大郎,那萧家二郎比起他大哥来,可差得太远了。”
    林景盯着儿子看了半晌,缓缓摇头,“这你可错了1
    “父亲您是觉得那萧二郎比萧大郎还要厉害?”林平不解。
    “不仅仅是这一点,我是想说,你对于整个时局的判断都是错的1林景摇头道:“你这个南院大王当得,当真是无趣之极。”
    “父亲是什么意思?”林平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萧绰醉翁之间不在酒。”林景叹了一口气:“这一次,她是当真骗尽了天下人啊!萧家三兄妹,一个比一个厉害,萧禹那老东西,虽然死得窝囊,但却生了这么三个了不起的儿女,阎王老儿面前,也足够他夸耀的。”
    听着林景缓缓道来,林平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你也别不服气,单是这番谋划,这份心机,萧绰这个大辽的皇后,就当得合格之极,大辽历史之上,就没有一个皇后能像她这么为国谋利了。”林景淡淡地道。
    “我是南院大王,她居然连我也骗1林平愤怒地道:“把我当枪使也就罢了,难道我没有这个权力知道事实的真相吗?”
    “萧绰对你,恶意甚深1林景脸上皱纹更深了一些:“这件事情,毫无疑问,耶律珍,还有那个秦敏是必然知晓的。”
    “他们当然知道,不然这个计划,如何执行1林平闷闷地道。
    林景深深地看了林平一眼,眼睛眯缝了起来,嘴角微微下牵,显然很是有些不满儿子的反应。
    看着父亲的模样,林平心下一怔,脑子中却是电光火石般的反应了过来,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
    “想过来了?”林景道:“耶律珍那可是陛下的嫡系心腹,但在这一件事情之上,萧绰却毫无保留地与他交流了,而陛下在这之前,却是毫不知情。直到整个计划成形之后,陛下才知道。”
    “萧绰已经把耶律珍拉到她那边去了1林平骇然道。
    “谈不上,但耶律珍那人,与耶律斛可是完全不同的。”林平道:“他之所以当初义无反顾的投奔了并不被人看好的陛下,是因为他觉得陛下能够让大辽更加强大。而现在陛下的身体不好,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没了,他”
    “他如果认为萧绰能让大辽保持强大,他就会投靠萧绰1林平道。
    “萧绰已经向耶律珍证明了她的能力。太子虽然好学,也聪颖,但必竟年纪太小,而且他受皇后影响太深了。一旦陛下有朝一日突然离去,太子上位,皇后必然监朝1
    “那我们林氏,可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1林平吐出了一口气。
    “要不然,我这么大一把年纪了,何苦还要进宫去再给太子当老师1林景道。
    林平脸色极不好看。
    当初算死了萧禹夫妇,可不是因为私仇,而是为了谋国,但现在,萧绰把仇恨算到他的头上,他也无话可说。
    “不能再让太子跟在萧绰的身边,父亲,陛下对您还是言听计从的,不如跟陛下说太子年纪渐长,需要出去历练了,让太子跟着陛下去四时捺钵,太子必竟年幼,过上一段时间,自然就会疏远萧绰。”
    林景摇头道:“这不大可能的。陛下身体不好,不会让太子离开中京的。”
    “父亲,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吧?”林平道。“如果这一次萧绰的计划大获成功的话,那她的气焰会更加的嚣张,会有更多的人倒向她。”
    林景举起了手,摆了摆,道:“当好你的南院大王,全力配合萧绰的计划顺利实施,接下来的事情,肯定是不会再瞒着你这个南院大王了。因为接下来这个计划的实施,会全部由陛下主持了。平之,记住,千万不要想着使绊子,陛下的眼睛里揉不下沙子。他平生的梦想,就是想要灭掉宋朝,一统天下。现在他的身体不好,萧绰这些年来苦苦谋划,布局,终于完成了这个计划的所有前奏,能不能成就他的梦想,就是在这一击当中。你要是破坏了这次计划,用不着萧绰出手,陛下就会灭了你。”
    看着林平不甘的模样,林景道:“我,还活得了我多久呢?”
    “父亲,我们林氏为大辽忠心耿耿,我们父子为了陛下更是毫不惜身,陛下,就这样不管我们了吗?”
    “你错了1林景道:“陛下的才智,不输大辽史上任何一位先贤,所以,有些事情,用不着你操心。你要做的,就是做好一个做臣子的本份。”
    “我明白了1林平点了点头。“我会全力以赴地做好这一件事情,真要成了,我这个南院大王,便是死,也应当可以名垂青史吧1
    “这要想便好1林景躺了下去,道:“你去吧,我累了,要睡会儿1
    林平站起身,替父亲掖好被解,转身轻轻地走出了房门。
    门外,月光正好,林平抬头,深吸一口气,大步向外走去。
    从今天起,自己便去住在官衙之中,直到此事完结。
    拒马河中,数道浮桥之上,无数的百姓拖儿带女,挑着担子,牵着牲畜,在士兵的驱赶之下,一步一把泪,一步一回头地踏上了离井背乡的路途。
    整整五年了。
    本来他们听说辽人将要归还这些土地给大宋,一个个的欢欣鼓舞,可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接下来他们这些人,却是要迁走,听说要去的地方,是遥远的辽国中京。
    走还是不走,根本就由不得他们。
    在迁走他们之前,辽人那边没有丝毫的风声透出来,命令下达之后,辽国军队,早就封锁了所有能逃跑的路径,摆在他们面前的道路,就只有两条。
    要么走!
    要么死!
    整整三万户,近十万人,被迫踏上了迁徙的旅途。
    耶律敏勒马拒马河边,冷漠地看着那些跌跌撞撞的人群。
    七年以前,他还在为保卫这些人拼死战斗。
    白沟驿一战,他和麾下千余精锐为了阻挡完颜八哥的女真部队,战斗到了最后一个人。
    也就是那一战不久之后,他的父亲,被崔昂栽赃陷害,数名边军将领身首两处,冤死在大名府,悬头于城上。
    侥幸逃得性命的他,到了汴梁。
    五年之前,汴梁一战,他又输了。
    这一次,他输掉了全部。
    不但没有为父亲复仇,没有为家人复仇,他还搭上了他剩下的所有的兄弟。
    那些人,要么死在了汴梁城中,要么在随后的追捕之中死在逃亡的路途之中。
    就剩下他孤身一人。
    从那时起,他的心里就只剩下了仇恨。
    不杀掉那个昏君,不杀掉那个奸臣的全家老少,自己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从秦敏变成了耶律敏,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一个几岁大的孩子在离他不远处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边上的一名辽卒挥鞭便打了下去,那孩子大声嚎哭起来,那士卒更为恼怒,正要再挥鞭子,一阵马蹄声,一柄带鞘长刀伸了过来,架住了他的胳膊,一抬头,便看到了耶律敏那张脸。
    “大将军1
    “这些人都是登记造册了的,到时候去到中京之时,少了人,谁负责?”耶律敏冷冷地问道。“大家都像你,不顺意便几鞭子,看这孱弱模样,能挨你几鞭子,死了,拿你来凑数?”
    “小人不敢1辽军缩头缩脑地道。
    一名军官如飞一般地赶了过来,正是负责押送这些人的军官,却是一个辽地汉人。
    “尽量别死人,皇后娘娘要这些人去中京是去种地的,到时候人手不够了,那就拿你们来凑数1耶律敏丢下一句话,转身打马而去。
    剩下那军官呆了片刻,却是转身给了那辽军重重的一鞭子:“你这混帐,到底是怎么得罪了大将军?不想活了也别连累我1
    在南京道上,这两年谁不知道,宁可得罪总督耶律珍,也别得罪属珊军大将军耶律敏。
    耶律珍是读书人,一般讲究以德服人,讲不通理了,这才以武压人。
    耶律敏却是一个纯粹的武夫,一言不合,便是拔刀相向,平时挂在嘴边的,就是一个斩字!大辽的皇室贵胄,这位大将军说砍就砍了,别说他们这些小卒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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