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珍的心情很是沉重。
    因为他背叛了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背叛了对他一直倚为腹心的皇帝。
    但他认为自己没有背叛大辽。
    皇帝病重,即将不治,这一点,大辽上上下下都清楚,他自己也清楚。
    灭宋,成为了皇帝驾崩之前最大的一个心愿。
    完成了这一件事,皇帝便认为他替辽国扫清了最后的障碍。
    可是耶律珍并不这么看。
    大辽的西北方向,萧定控制的西军虎视眈眈,那是一头噬人的猛虎,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头猛虎会愈来愈强壮。
    耶律珍派人搜集了有关西军一大堆的情报,细细研究之后,骇然发现西军在十年之间,在各个方面的成长速度简直是骇人听闻。
    不管是从政治、经济、还是从军事之上,他们基乎是一年一个脚印,稳步向前。
    这是一个新兴政权最显眼的标志。
    因为这个时候,这些创建事业的人,正一门心事地携手并肩大步向前,贪逸享乐的想法,在这些人眼中,简直就是一种坠落,一种犯罪。
    这是很可怕的。
    而大辽也好,赵宋也罢,立国日久,奢逸之风早已经深入到社会的各个阶层,方方面面了。官僚机构日渐臃肿,办事效率却日渐低下。
    军队人数愈来愈多,但战斗力却是越来越低。
    眼下,被大辽视为唯一的劲乱赵宋已经垮台了,就这些时日,耶律珍在皇帝行辕周边听到的都是一片从此天下竟是坦途的言语。
    这本身就是一种让人极为担心的倾向。
    当然不是坦途。
    陛下本是一个视野开阔之人,但他现在的思绪已经有些乱了。
    但无心再往前看,而是只想着保全已经得到的果实。
    只是不往前看,又怎么保得住已经得来的果实呢?
    皇帝认为赵宋宗室已灭,宗嗣断绝,而大辽的封王之举,必然也会在宋国内部引起纷乱,毕竟乱世谁为王呢?有实力的大概都会认为自己有这个机会。
    皇后提出这个建议之时,皇帝和自己都为这叫绝,但这并不可能一劳永逸。
    赵宋既有崔昂、刘豫、柳全义这样的为一己荣华富贵而卖身的人,也有像萧定那样实力明明冠绝一方,却不肯自立的人。
    而且,宋国的南方,只怕不会因为东京的覆灭而就此向大辽投降吧?
    也许会纷乱一阵子,但只怕接下来,就一定会有人出来将所有人组合在一起,重新与大辽争夺吧!
    这个人,如果耶律珍估计不错的话,就应当是如今的贵州路安抚使萧诚。
    想要做成这件事,依然是要靠实力说话的。
    而萧诚的实力,无疑是南方最为强悍的,说起来只是贵州路安抚使,但实际上,却掌控着贵州路、云南路、以及广南西路等地。
    至于整合南方的手段,那就太简单了。
    陛下认为赵宋传嗣已绝,可到时候,南方的敌人只需要随便找一个人,声称他有赵家血脉就足够了。
    有不有其实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宣扬有的这些人实力足够,而其他人又承认这么一件事,
    那么,即便不是,最后也是了。
    南方的各路力量一旦纠合到了一起,实力并不容小觑。
    南方一向是赵宋最为富庶的地方,商业发达,特别是海贸之兴盛让人叹为观止。
    有钱粮,便有兵马,有甲胄,有武器。
    而且南方水系众多,交通工具更多的使用舟船来沟通各地,大大小小的从系将广阔的地域切割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这对于更习惯于骑兵大规模的机动穿插作战的辽军,并不是一个擅长的战场。
    所以,未来的战争,并非十拿九稳。
    只能说,大辽能占住上风。
    外敌并不弱,内政也并不是一帆风顺。
    现在的大辽看起来上下一心,其乐融融,其实不过是因为皇帝皇后两个人都是一代人杰,是他们两个人生生地压住了那些燥动的势力,但凡胳膊肘往外翻的人,现在基本上都已经到阴曹地府游玩去了。
    但反对势力明面上是没有了,暗地里就没有了吗?
    一旦皇帝皇后一下子全都没有了,十余岁的太子岂能镇得住场面?
    自己和林平岂能把控得住局势?
    只怕大辽内部便要先起波澜了。
    内部不靖,外有强敌,眼下看似鲜花着锦的大辽,又能坚持多久呢?
    真要按皇帝陛下的意思,等回到上京之后,按照遗诏逼着皇后殉葬的话,只怕大辽立马就会来上一场内讧。
    就算布置周全,镇压得力,但此事过后,大辽照样会是元气大伤,一统天下的梦想,只怕是再也不用想了。
    不管从那个方面讲,大辽都需要皇后继续坐镇。
    至于皇帝担心的太子继位之后,会被架空,甚至于太子会被害,皇后会篡位,这才耶律珍看来是无忌之谈,大辽可从来没有姓萧的人坐上皇位的先例,没有人会认。
    所以,在太子还没有成年,由皇后来垂帘听政,在耶律珍看来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至于太子成年之后,自己自然会站在太子一边,要求皇后归还权力。
    这种内部的权力循环,斗争,在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完全可以在不伤己根本的情况之下完成轮转。
    这一件事情,现在只有三个人知晓,只要自己反对,光靠林平与完颜八哥是根本就成不了事的。
    林平与皇后本身就有仇,完颜八哥在朝中树敌极多,他们两人拿出来的东西,没有人会信。
    想想皇后周围的人吧?
    萧思温不会自折翅膀,耶律环早就被皇后用金钱给牢牢地绑在了一起,属珊军的强大战斗力,还有像卢氏那些从一开始就把自己绑上了皇后战车的人,这些人,足够让其他所有人闭嘴了。
    送走了耶律珍的萧绰,又批阅了好一会儿的奏章,这才从内里挑选了一批,让内侍抱着,随着自己一起去到了耶律俊安歇的地方。
    攻破东京之后,耶律俊的病情便迅速地恶化了。
    之前还有一个目标撑着他不要倒下,而现在这个目标达成了,心神一松之下,病魔便如潮水一般的袭来,彻底将他打倒了。
    他日常已经基本上不理事了,像批阅奏章这样累人的活计,早就交予了皇后来完成。
    反正皇后的批示,不会比他差,这一点,早在耶律俊带着他的捺钵四方转悠的时候,便已经无数次的证明了。
    层层帐幔被拉开,刚刚服药的耶律俊睡得很沉。
    将内侍抱着的那些奏章放在床边小几之上,萧绰侧身坐在床沿,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了下去。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张曾经也是英俊非凡的脸庞,如今却是颧骨高耸,脸郏深陷,萧绰知道,被厚厚被褥掩盖着的那张躯体,也早就只剩下皮包骨头了。
    当年那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之声,没有伤着张超,却误击了遭受池鱼之殃的耶律俊。
    当年的事情,当真是谁没有料想得到。
    两股刺客,刺杀两个不同的目标,最终这两个不同的目标却因为一些意外走到了一起,那是一场真正的乱杀。
    耶律俊却在那一场乱杀之中,留下了致命的病根儿。
    内腑之伤,初时看不出任何的症状,等到恶果显现之时,一切却都为时已晚。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耶律俊轻轻呻吟了一声,醒了过来。
    “陛下,您醒了?”
    “你来了多长时间了?”
    “也没多长时间!您要起来坐会儿吗?”
    “不,这样躺着更舒服。”
    “那好,我跟您来读一读今天一些很重要的奏折。”
    “行!”
    展开一份折子,萧绰轻诵读起来,不但读折子的内容,亦读自己在后面的批示。
    耶律俊闭着眼睛倾听着。
    直到萧绰放下最后一份折子,耶律俊这才睁开了眼睛。
    “没有了?”
    “没有了!”
    “上京那边应当还有一份文武官员晋升的折子,还没有到吗?”
    “哦,您说的那一份折子啊,都是一些统制以下的官员晋升,我随手批了一个可字,这样的小事,怎么还劳动您关心了?”萧绰笑道。
    耶律俊没有作声,又闭上了眼睛。
    “陛下累了?那臣妾便去了,您好生休息吧!”萧绰道。
    正要起身,耶律俊却是伸出手来,抓住了萧绰,道:“再坐会儿!”
    萧绰微微一笑,顺从地坐了下来。
    “我估计是没有多长时间了!”
    “陛下不要多想,太医也说了,只要不费心劳力,好生休养,便会逐渐好起来的。”
    耶律俊轻笑起来:“三娘子,这些哄人的鬼话,你不该跟我说的。”
    萧绰沉默了下来,好半晌才道:“那陛下想说什么?”
    “身后之事啊!”耶律俊道:“我已经做完了我该做的事情,剩下的儿孙们也应当能做得很好了,即便马上就死了,我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萧绰轻声道:“为山九仞而功亏一篑之事常有,前路既长且阻啊!”
    “如果没有一点点艰难险阻,对于儿孙们来说,反而不是一件好事,有些磨难更好!只要大势在我,小的波澜,不足为惧。”
    “陛下说得是!”
    “我这一辈子过得值,上对得起祖法,下对得起黎民百姓,三娘子,唯一对不起的,便是你了。”耶律俊有些艰难地道。
    萧绰摇头道:“陛下没有对不起我,相反,要不是陛下给予了我这个平台,我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罢了,哪有现在的荣光?”
    “我死之后,贤儿就交给你了。他还小,你多多看顾他一些,以你的能力,贤儿将来必然会成长为一代明君。”
    “陛下,您今日说得太多了,且休息吧!”
    “可惜此时不能让贤儿来这里啊,真想再看看他啊!”耶律俊低声道。
    看着声音越来越小的耶律俊,萧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惦记着要欺骗我吗?
    是生怕我猜到了你的安排,所以要稳住我?
    可是你只怕做梦都想不到,你的亲笔遗诏,我已经看过了吧?
    你刚刚还在惦记着的那份上京的文武官员的晋升名单,便是控制整个上京的罩门所在,你不会当我真不知道吧?
    萧绰没有离开,就这样一直盘膝坐在床榻之前。
    钟声敲响,假寐的萧绰霍然醒来。
    屋里头灯光昏暗,站起身来,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腿,伸手撩开了帐幔,外头候着的宫女赶紧重新挑亮了灯光。
    回过头来看向床上的耶律俊。
    萧绰整个人在一瞬间有些僵硬。
    她缓缓地坐了下来,凝视了良久,这才把手一点一点地伸到耶律俊的脖颈之上。
    什么都没有了。
    耶律俊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在东京万岁宫中走完了他这虽然不长但却波澜壮阔的一生。
    眼泪从萧绰的眼眶之中流了出来,
    先是一颗一颗,接着是一串一串,紧接着便是放声悲泣。
    不知道是因为悲伤耶律俊的死去,
    还是在感叹自己头上的枷锁终于去除,
    萧绰哭得极其畅快,极为肆意。
    数名一直随军的太医被飞快地传来,
    一个又一个在东京的南北两院的文官武将们被紧急召进了宫中,
    太医会诊,
    回天乏术。
    大辽皇帝耶律俊驾崩。
    虽然这些文臣武将们心里都已经有了一些准备,但当真面临这一切的时候,却又一个个有些懵了。
    “娘娘,此刻还不是悲伤的时候!”耶律珍站了起来,对着仍然垂泪不止的萧绰道:“此刻我们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还请娘娘示下。”
    “我心已乱,便请大元帅代为安排吧!”萧绰挥了挥手,道。
    “如此,便僭越了!”耶律珍也不客气,直接转身道:“诸位,皇帝陛下仙去此事,列为绝密,除开在场所有人外,不得令其它任何一人知晓,皮室军将护送陛下遗驾以及皇后娘娘北归,剩下军将,依照先前军事计划,照常行动,不得有误,万不能让外人知晓这里变故!”
    “遵命!”一众人等,齐声抱拳领命。
    “接下来一段时间,是我大辽最为危急的时刻,撑过了这段时间,等到太子正式继位了,对诸位绝对会不吝封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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