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平跨进了承门天,仰头望着道路尽头的那高高的殿宇,一时之间,腿肚子竟然有些发软。
    皇后萧绰有请!
    专旨太监到时,林平甚至认为自己大限已到,萧绰要收拾自己了。
    不过定下神来一想,却又认为不大可能。
    不是认为萧绰会对自己习慈手软,而是认为萧绰不可能用这样的方式。
    完颜八哥带着临潢府的万余皮室军前去围剿乌古敌烈统军司叛军了,自己失去了最大的军事依仗。
    林平曾经劝过完颜八哥不要去参战,完颜八哥有太多的理由可以拒绝了,可惜的是,完颜八哥并没有听从林平的劝告。
    而林平提前月余回到临潢府的安排,在萧绰跨进临潢府的那一瞬间,便被粉碎了。
    萧绰的身边,除了三千属珊军之外,还有两支汉军部队。
    对于现在空虚的临潢府来说,他们就是最大的武装力量。
    接下来几天,随着一条条命令从皇城之内传出,整个临潢府的守卫便全都换了人。
    没有一个人反对,
    甚至连议论的声音都没有。
    所有人,都保持了沉默。
    在这样的状态之下,萧绰想要杀死林平,完全可以正大光明地做,根本就没有必要这样鬼鬼祟祟地将人请到宫里去来一个鸿门宴。
    萧绰在清除敌人之上,向来是干净利索,从来都不拖泥带水的。
    这一点,从她刚刚来到上京,成为皇后,耶律俊的皇位还没有完全坐稳的时候一系列的行事手段就可以看出来了。
    那时候,很多人耶律俊不方便动手,便是由萧绰来完成的。
    最有名的,便是萧绰在清除一勋贵元老之时,对方在被耶律敏等人攻破宅院,擒到萧绰面前之时悲愤质问有何罪之时,萧绰只说了四个字:你挡路了。
    那名勋贵顿时无话话可说,引颈受戮。
    林平现在就挡了萧绰的路了。
    以萧绰眼下的权势,甚至都不会说这四个字就可以杀掉他了。
    林平不清楚为什么萧绰还没有对付他,或者是因为绝对的自信,或者是因为想要羞辱他?
    不管如何,林平都想要拖到完颜八哥、耶律洪真他们回来再说。
    所以,他一直老老实实的蜷缩在自己的家里称病不出。
    但躲,终究还是躲不过去的。
    以为自己会理直气壮,气宇轩昂地出现在萧绰面前的林平,这个时候,还是胆怯了,这让他有些羞愧,甚至于是恼怒。
    他都有些瞧不起自己了。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他重新整理了一下官袍,然后在引路太监的带领之下,一路向前。
    萧绰并不在殿中,而是坐在最高处的那片完全有黑色的石头铺就的平台之上。
    这里,可以一览无余整个皇城与外城,而最显现的,莫过于便是正对着这里的承天门以前承天大道。
    想着刚刚自己的怯态,必然已经落在了萧绰的眼中,林平便又是一阵羞恼。
    “见过娘娘!”他欠了欠身,不卑不亢地施了一礼。
    虽然还没有撕破脸,但两人的敌对,不仅自己明白,整个天下也都明白。
    “大王请坐!”萧绰没有回头,依然坐在那里,两手扶在椅背之上,凝望着下方。
    林平也没有丝毫客气,径自上前,坐在了与萧绰只有一桌之隔的另一张椅子上。
    “不知娘娘召臣见宫,有何吩咐?”林平问道。
    萧绰转过头来,看向林平,林平毫不示弱,直接看了回去。
    “的确有一件事,想要听听你的意见!”萧绰嘴角向上扯了一扯,似乎是在笑。
    “公事,还是私事?”
    “我们之间,还有私事?”
    萧绰的反问,让林平一滞,旋即苦笑道:“我只是没有想到,娘娘居然还有公事问我!”
    “你此刻仍然是大辽的南院大王。”萧绰道:“这些天你称病不朝,不理公务,也不知多少事情因此而懈怠了,没办法,只能请你进宫了。”
    “人吃五谷杂粮,总有生病的时候!”林平反驳道。
    “看起来气色并不错。”
    “那是这些天臣养得好,而且太医的水平的确不错!”
    “既然病好了,那就要做事了!”萧绰挥了挥手,一边候着的太监立时便将一卷公文递到了林平的手中。
    “这是什么?”
    萧绰身体微微后靠,道:“这一次的叛乱,委实出乎了我们的意料之外,耶律喜也就不去说他了,乌古敌烈统军司一向恭顺,看来只是表面现象,他们早就有所准备了,不过也好,正好可以借着这个机会,把北面的问题解决掉。”
    说到正事之上,林平的脑袋也终于回归到了一个正常的水平之上。
    “北方部落众多,桀骜不驯,这些年来,一直由乌古敌烈统军司来镇压,现在他们这一谋反,让这块区域只怕要更乱了。”
    “乱一些好!”萧绰却是轻笑了起来:“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情,乌古敌烈统军司的权力太大,实力也太强,长期放任,很有可能会出事。要是他们出了一个英明的领袖,必然会成为我大辽的心腹大患。这一次好了,正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怎么解决?”林平眉毛一掀,萧绰所说的问题,便是他爹林景,以前也不是没有提到过,其实不仅仅是北方的敌人,包括东边的女真人,林景都觉得颇有隐患。
    “你先看看吧!”萧绰用手指摁着太阳穴轻轻地揉动,“知道乌古敌烈统军司谋反,我便一直在谋划这件事情,只是有些地方上不太清楚,所以请你过来一起参详参详。”
    林平深深地看了萧绰一眼,不再说话,低头去看手里厚厚的卷宗,越看,越是震惊。
    这是一份平灭乌古敌烈统军司之后,对于北方,包括上京道大部分区域以及更北方那些类似于赵宋的羁縻部落、区域的势力划分图。
    萧绰把他们各自的区域,切割得极其零乱,互相之间,穿任交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些地方甚至还切割了一些大部落的利益分给了小部落。便是乌古部、敌烈部这一次虽然逃不过被收拾掉大部分实力的命运,但萧绰却偏偏还保留他们的族裔传承,只是他们离开了传统的自家势力范围,被一头丢进了阻卜部的传统范围之内。
    “你对各部之间的纠葛比我更要清楚,你看看,这里头还有什么疏漏,那里需要改正!”萧绰道。
    “皇后,如果这份区域分割图被以大辽朝廷的名义发放下去,就会是一份极具效力的正式文收,大辽的玉玺一旦盖上去,这广大的区域,从此以后,必然会战乱不息,各部落之间将永无宁日。”林平震惊地道。
    “对呀,就是要如此!”萧绰看着林平,“你为什么很惊讶?难道你看不出来,接下来的十年甚至于二十年,我们的重点,是在南方吗?”
    林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可是北方这些部落,一向是我们的兵源所在,他们这里乱了,肯定要牵扯我们的力量!”
    “他们越乱,我们才越好取利!”萧绰断然道:“他们越乱,我们才越好驾驭和统治。这些年来,这些部落服从我们,并不是因为认同我们,而是被我们的铁蹄和军刀所震慑而已,一旦有事,他们立马就会翻脸无情,乌古敌烈统军司就是一个例证。”
    对于萧绰的这个观点,林平只能表示同意。
    “我们虽然抓了南朝的皇帝和太上皇以及整个朝廷,但南边并没有屈服,他们立了新皇帝,建立了新朝廷,而且反应之迅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萧绰叹息了一声:“襄阳没有拿下来不说,居然连徐州也丢了。三条南征线路啊,现在算是一条也没有了。与南边的对峙,只怕是长期而且是激烈的,一个不小心,被对方反噬也说不准。”
    “宋朝的新朝廷也是问题多多!”
    “宁可高看对方一眼。”萧绰道:“你看了耶律敏发回来的军报了没有?襄阳一战,他们表现出来的战斗力,让人惊讶。而且,西北方的萧定,也是让人忧心的存在。”
    林平嘴角抽了抽,南方的宋朝新朝廷是你的二哥萧诚手拿把攥,西军萧定是你的大哥,这倒好,这天下如今看起来三分,竟然成了你们兄妹三人角力的棋盘。
    “所以,我们不能在北方耗费精力。”萧绰道:“让他们自己去狗咬狗,平常蚊子大一点利益他们都争个不停,这一次我甩出去了这么大一块肉,他们还不争个头皮血流?唯有如此,我才能拿出全部精气神来应对南方。”
    “女真呢?”林平突然问道。
    萧绰微笑道:“东边暂时还不用考虑太多,林公在世之时,也说过女真将来可能为患,但在我看来,至少五十年内,他们还做不到。”
    女真现在各部散乱不堪,完颜八哥本来有机会统合大部分的熟女真,结果六年之前,因为完颜余睹得到了皇后的支持,完颜八哥的这个机会便彻底消失了。
    而这件事情,其实当时的耶律俊与林平也是支持的。
    怎么可能有让战斗力如此强悍的女真有机会坐大呢?
    现在看起来,皇后在女真一族的离间之计进行得很是顺利,否则就不会如此笃定了。
    “大辽接下来要重点发展的是五京地区。”萧绰的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圈,“以五京为中心来建设我们的经济、政治、文化中心,而其它地区,只能为这个中心服务,输血,所以,北方的广大区域只能如此办理。如果我们在与南方的对峙之中占到了绝对上风,那个时候再回过头来说北方的事情吧!”
    林平点头,开始一点一点地说着自己的看法,不管是他,还是他的老子林景,对于北方的了解,的确要比萧绰更深入,而萧绰也很认真地听着,一手执笔,一手执卷宗,不时在上面写写画画。
    林平终于说完了自己的看法,勐一抬头,才发现不知不觉,竟然已经是夕阳西下了,心中不由一惊。
    如此地议政而忘了时日,也只有过去与耶律俊在一起的时候了吧!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萧绰。
    “有了大王你的补充,果然更加完美了!”萧绰放下卷宗,脸上现出由衷地欢容:“有劳大王了。”
    “这是臣的本份!”林平站了起来,躬身道。
    萧绰也站了起来,手指着远方,突然道:“晃眼之间,便是十余年了,还记得当年我初入林潢府的时候的模样吗?”
    林平一个激凌,咽了一口唾沫,没有做声。
    “我是坐着车一路到承天门外的,当年的宗正夫人,是耶律洪真皇叔的夫人吧,引着我下车,带着我跨过了马鞍,然后一路到大殿,到时候的先皇身体已经很不好了,是半躺在床上接受的我的叩拜的吧?”
    “是的!”
    “一晃,陛下居然也走了!”萧绰抿着嘴,好半晌才道:“林平,你后悔当初策划东京城的那一切吗?”
    林平沉默半晌,道:“于国而言,林平无半点后悔,于个人而言,当然是有些后悔的。林某一生行事,但求问心无愧。”
    “说得好,但求问心无愧而已!”萧绰笑道:“我亦是如此。便是现在皇帝魂灵站在我的面前问我,我也敢大声地说一声,萧绰问心无愧。”
    林平无语。
    他知道萧绰说得不错,自入辽以来,萧绰所做的一切,都对得起这四个字,没有萧绰,大辽根本就没有可能这么快地破掉赵宋东京,活捉赵宋皇帝,取得数百年来最大的胜利。
    “你去吧!乌古敌烈统的叛军支撑不了多久,耶律喜他们也将在近期被押回上京,陛下的入殓,正需要这些叛贼的鲜血来祭奠,你是南院大王,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不要躲懒了!”萧绰挥了挥手。
    林平躬身一礼,转身离去,走到平台尽头,回过头来,却是心头大震,黄昏之时金色的阳光落在一身素服的萧绰身上,却是将她浑身染得金光灿灿。
    宛如一个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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