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平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事情似乎正在向他有利的方向上转变。
    耶律洪真毕竟是先皇的皇叔,一辈子手里都握有实权,即便现在退隐在家,但只要一出声,那影响力就绝对不是自己能比拟的。
    十天之后皇帝大殓已经确定。
    而此时,大军还在围剿乌古敌烈统军司叛军,一时之间,战事还难得结束,这也代表着萧绰的那些军队无法回来。
    而在临潢府的这些汉军嘛,现在林平已经不在乎了。
    因为耶律洪真带回来了数千皮室军,而临潢府的契丹权贵们家中的私兵组织起来,数量亦是很可观的。
    自己不能让他们出手,但耶律洪真能做到这一点啊!
    而且,完颜八哥竟然回来了。
    林平不知道耶律洪真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让萧绰同意调完颜八哥回来,
    只能说,这是老天爷的意思,天要灭萧绰啊!
    承天宫门外的广场之上,白幡林立,一个个临时搭建起来的灵棚之下,不时传来一阵阵的哀泣,那是临潢府的官员们在守灵。
    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广场之声哭声从未断绝。
    整个承天殿的主殿全都被腾了出来作为耶律俊的棺椁所在地。
    也不知道萧绰出于什么心理,竟然让宫廷画师画了一副耶律俊的半身像,就这样供在棺椁之前,那张上了色的半身像维妙维肖,与生前的耶律俊一模一样,连脸上的神情,都被画得神似,不得不感叹这名画师的水平。
    在灵前叩头,只消一抬头,便能看见耶律俊含笑看着你,上去点几柱清香,鸟鸟烟雾之中,耶律俊也在看着你。
    胆子稍小一些的,还真有一些禁不住。
    特别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守灵的某些人睡得迷迷湖湖,勐一抬头看见耶律俊这样瞅着你,多半便会发出啊的一声惊叫。
    几天下来,对于这突然的惊叫,大家似乎已经习已为常了。
    跨进承天门的时候,林平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前几日一直阳光灿烂,今天倒是阴云密布了,似乎是有雨要下。
    不过他的心情却比上一次被萧绰召进宫时要轻松多了。
    上一次,他是待宰的羔羊,
    而今天,他要去收获属于他的胜利。
    当那份遗诏打开的时候,
    当那份遗诏被公布于众的时候,
    萧绰就再也没有翻身的余地了。
    就算她不想死,自己也有办法把她弄死。
    走进承天殿,林平意外地看到了完颜八哥竟然跪在灵前正在叩头。
    完颜八哥回来之后竟然没有先去见他商量一下对策,而是直接进了宫,这让林平略有不满。
    不过空上莽汉子就是如此的直性子,倒也不碍大局。
    要不是他这样的性子,耶律俊也不会把遗诏最终托附给他,而自己也如此放心了。
    完颜八哥眼睛红肿,满脸泪水在胡子拉茬的脸上肆意流淌,
    与那些干嚎的人不同的是,完颜八哥是真伤心。
    耶律俊是他的恩主,几十年都对他信任有加,在临死之前,向他托附了最为重要的事情。
    可最终,他却要辜负他了。
    抬头看着耶律俊那张嘴角微微上牵,似笑非笑,细看却又觉得威严无比的画像,完颜八哥闭了闭眼,甩了甩头,竭力将耶律俊的影像从自己的脑海之中抹去。
    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继续,
    耶律俊已经无法为自己的部族再造福,
    而此刻坐在他棺椁旁的那个女人,却能一言定自家部族的生或者死。
    回来的完颜八哥没有见林平,他去见了耶律洪真,
    一切都成了定局。
    他走到棺椁一边,扶起了跪地的耶律贤,又来到了坐在一边椅子上的一身孝服的萧绰跟前,欲要躬身行礼,萧绰却摆了摆手:“完颜将军甲胃在身,就不必行礼了,要不要先去换洗一下?”
    完颜八哥摇头:“末将就这样送陛下最后一程吧!”
    “也好,陛下是马上皇帝,一生征战无数,金戈铁马,必然更合他心思。”萧绰站了起来,眼光从满大殿的文臣武将,勋贵元老身上一一扫过。
    有人垂下目光,不敢对视。
    有人神情振奋,兴奋莫名。
    有人满脸哀伤,摇摇欲坠。
    有人神情惊恐,举止失措。
    有人莫名所以,左顾右盼。
    “皇叔,开始吧!”萧绰冲着耶律洪真点了点头。
    今日的重头戏是什么?
    是耶律俊的大殓、出殡这些事情吗?
    当然不是的。
    死了的人,不管你生前有多么的显赫,多么的位高权重,但当你死去的那一刻,所有的东西便都离你远去了。
    你不可能再影响那些还活着的人。
    就像耶律俊,生间是大辽的皇帝,可以说是这天下最为尊贵的人,没有之一。
    因为他刚刚灭掉了那个能与他并驾齐驱的国度,并且将他们的皇帝捉了回来。
    但是他死去之后,他的遗言,仍然被毫不留情地当成了一张废纸。
    活着的那些人才是更重要的。
    所有今天最重要的事情,当然是新皇帝的继位。
    耶律贤是唯一有资格的人选。
    不是因为耶律俊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事实上,耶律俊还有好几个儿子,有两个,甚至还要比耶律贤更大一些。
    只不过,耶律贤是嫡出。
    唯一的嫡出。
    前后两行皇后,就只有这么一个嫡子。
    谁能与争?
    所以,耶律俊的所谓遗诏谁来继位,只不过是走一个过场而已,大家并不在乎这个。
    大殿外的绝大部分人,都希望能快点结束这场典礼,快点让耶律俊入陵为安,这样,他们也可以早点回家,关起门来好生地休息一番,哪怕是喝点小酒也没有关系。
    这些天的守灵日子,实在是太累了。
    当然,大殿内很多人却是神情紧张。
    因为他们知道,一场绝大的暴风雨,正随着那份遗诏的来临而笼罩在众人的头顶之上。
    承天门外,两队皮室军士兵护卫着一名手捧金匣子的军官,大步而入。
    行至大殿门口,士兵们停了下来,而那名军官则继续前行,一路走到耶律俊的棺椁之前,高高地举起手里的匣子。
    众人的目光落在了萧绰的身上。
    萧绰却是冲着耶律洪真道:“有劳皇叔。”
    耶律洪真点头,上前,取过了那军官手里的匣子,举着在众人面前缓步一圈,让众人看得清清楚楚,那匣子之上的封印完完整整。
    撕掉封条,伸手入内,取出内里那份黄缎子表装的诏书,耶律洪真的眼光扫过了目光势切的林平以及某些人,心里不禁有些怜惜他们了。
    诏书极长!
    作为一个考取过进士的皇帝,耶律俊的才学勿容置疑。
    耶律俊回顾了他这一生的得失,点评了许多人的功绩,随着耶律洪真的话语之声,大殿里有人低声哭泣起来,这一次倒不是装模作样,而是真情实意。
    在一片呜咽声中,遗诏进入到了第二个部分,宣布耶律贤将成为他的继任者,这毫不稀奇,耶律贤虽然只有十二岁,但这大半年来,萧绰把他带在身边一起出席各种各样的会议,至少大家能看出来,他绝对不是一个玩劣少年。
    当然,大家更在意的是第三部分。
    因为耶律贤还没有成年,他继位为帝,自然不可能马上亲政,必然是要指定托孤大臣,顾命大臣的。
    不少心怀期待的人,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因为他们觉得自己都有机会。
    林平也在等待着这一刻,等待着皇帝要请皇后于九泉之下相会的请求。
    皇后萧氏,德才兼备......
    耶律洪真没有片刻的凝滞,丝滑的一路读了下去。
    没有托孤大臣,没有顾命大臣,当然,更没有什么殉葬的事情。
    皇后萧氏,垂帘听政,至皇帝大婚亲政之后,还政于皇帝,在此之前,大辽一应国事,皆由皇后裁决!
    耶律洪真转过身来,面向太子耶律贤以及皇后萧绰,跪了下来,双手将遗诏高高地捧过头顶,大声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身后群臣,依着品级,在耶律洪真的身后纷纷跪下,两手交叠,贴于额头,触地叩头,唯有林平,呆呆地看着耶律洪真手中的那份遗诏,似乎是呆傻了。
    而在林平的左右,一些人的面容复杂之极,似乎在经历着极为艰难的挣扎,待到萧绰冷冷的眼光扫过来时,那些人再也忍不住,一个个不通不通地跪了下来,跟着众人高呼万岁。
    “不可能!”整齐划一的声音之中突然加进了一个不和谐的声音。
    萧绰一点也不奇怪地看向林平。
    耶律洪真直起身子,转过头来,看着林平的眼光警告的意思极其明显,而完颜八哥,却仍然跪在那里,动也没动。
    林平突然冲了上来。
    没有人拦他。
    他径直地便冲到了耶律洪真的面前,伸手,一把便抢过了那份遗诏,瞪大了眼睛细细地审视。
    “林平,你是在怀疑我假传圣旨吗?”耶律洪真大怒质问道。
    林平没有理会他,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看着这份遗诏。
    字体,是耶律俊的,自小他便与耶律俊在一起读书,当然是认得的。
    放在一边的匣子密封完整,没有丝毫被破坏的痕迹,
    可是内容,内容完全不一样了。
    当天,他是亲眼看到耶律俊将那份遗诏放进匣子里,然后又密封起来的,自那以后,那个拉匣子,便一直在完颜八哥的手中。
    他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一下子扑到了完颜八哥的身旁,两手一把扼住完颜八哥的脖子,厉声喝道:“八哥,八哥,是你,是你,你背叛了陛下!”
    完颜八哥仍然跪在那里,哪怕林平把他的脑袋生生地扳得偏了过来,他的脸憋得通红,他也没有说一句话。
    “林大王伤心过度,举止失措,来人啊,请林大王回府休息!”萧绰的声音似乎是从极为遥远的地方飘到了林平的耳中,但却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将他拍醒。
    他松开了完颜八哥,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走到了耶律俊的灵位之前,双手一张,将画框抱在了怀里,大声嚎哭起来。
    “俊哥儿,俊哥儿,我们输了,她赢了,啊啊啊,她赢了!”
    一队卫士从外面冲了进来,看着号淘大哭的林平,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如何下手。
    “大王伤心过度,失心疯了,带他回府,好生休息,没有我的命令,不得离府!”萧绰厉声道。
    “遵命!”卫士不再犹豫,一涌而上,想要掰开林平的双手,岂料林平抓得极紧,一时之是,竟然是掰不开,瞟一眼皇后冷若冰霜的脸,卫士头领一狠心,手下发力,卡察声响之中,竟然是生生地掰断了林平的手指。
    每一声手指断折的声音响起,大殿里有些人便是一阵哆嗦。
    林平被一群卫士七手八脚地抬了出去,外头响起了他时而号淘,时而大笑的声音,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而外头,却是喧嚣之声渐声。
    外头大殿的无数个灵棚子里,还有着数量更多的勋贵臣工呢!
    几乎所有大辽的头面人物以及文武百官,今天目睹了一个巅峰之上的家族将要坠落到深渊之中。
    林平落马,似乎只不过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插曲,大殿之内,甚至没有与此有关的言语再传出来。
    锣钹之声再起,
    颂经之声复来,
    哀怮之声不绝于耳。
    只是这一切,与林平已经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了。
    所有人都知道,林氏的历史,将从今天起彻底结束。
    有人心中慌乱,百年林氏,盘根错节,也不知有多少人与他们有着这样那样的瓜葛,接下来这把大火会不会烧到他们呢?如何与林氏切割,是现在马上就要做的事情。
    有的人窍喜,百年林氏,多大的一块肥肉啊!林氏倒了,他的利益总是需要人接手的,自己作为皇后的铁杆,当然是需要分得最肥的那一部分的。
    有人叹息,因为不得已,总是要有人在改朝换代之中付出代价的。
    有人愧疚,因为他们不得不做出有违本心的选择,为了大局,也为了自己。
    耶律俊时代结束。
    耶律贤登基,尊萧绰为承天皇太后,并垂帘听政。
    大辽彻底进入萧绰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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