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跨马而行。
    罗信出身商家,一向健谈,家学渊源,即便是初识之人,他也有本事几席话下来便让大家像是认识了多年的朋友。
    但今天,他却真不知道说些什么。
    倒是崔瑾放得很开,与罗信并辔而行,竟是神情自若,谈笑风生,说起自家的事情,倒好像是在说旁人的事情。
    这是一个很悲摧的人。
    活生生的被自己的爹给坑死了。
    早年在河北,为了陷害秦宽罗裕等一批边关将领,进而把荆王赵哲拉下水。崔瑾被自己的爹给坑了,结果便是崔瑾毁容、残疾,如此一来,即便崔瑾再有本事,也再也没有可能出仕了,赵宋官场还是很注重外貌的。
    这倒也罢了,在第二次西征之时,崔昂贪功冒进,结果被萧定断了归路,崔昂丢下数万大军逃亡而去,又是崔瑾在后面给他收拾乱摊子,结果,被萧定生擒活捉,当了俘虏。
    崔昂最终也没有跑脱,还是被抓住了。
    不过从大局出发,萧定又把他给放了,让他回去给朝廷说明西军并无与朝廷为敌之意,并提醒朝廷辽国即将大举进攻。
    但丧师辱国的崔昂却不敢回去了,跑到滑州躲了起来,然后便投了辽国,最后便成了宋国人人唾弃的宋奸。
    崔昂成了赵王。
    崔瑾却活成了一个笑话。
    那一段时间,崔瑾只觉得不如死去。
    好在萧定在这个时候,对这个幼年时期的朋友伸出了手,拉了他一把。
    “总管不计前嫌,不但饶了我这个败军之将,还收留了我这个无处可去的人,后来见我实在无聊,便又让我到礼宾司做事。”崔瑾笑道。“这不,就来迎接安之你了!”
    “以子喻的本事,在礼宾司委屈了!”罗信叹道。
    这话倒是没有说错,想当年,在河北的时候,崔瑾任管勾机宜文字,同时又兼任着所有边军的粮草后勤供应,在这方面,他可是没有出任何差错的。第二次征西,后勤方面又是他在负责,然后又在老子逃亡之后,还担负起了组织军队撤退的责任,没几把刷子,自然是搞不好的。
    “嘿嘿,现在崔瑾只求走在路上,没有人戳我嵴梁骨便很满足了,像我这样的情况,还有事情可以做,已经是求之不得了,那里还有别的奢求!”崔瑾摇头道。
    “崔昂是崔昂,你是你!”罗信道:“大丈夫立于世,但求无愧于心也就好了。”
    “可那终究是我阿父,子不言父之过。”崔瑾的眼里透出浓浓的一股悲哀:“父债子偿,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罗信叹息了一声,瞅了一眼崔瑾:“怎么是礼宾司呢?”
    崔瑾道:“安之你是在奇怪,像我这样腿瘸脸疤的家伙,怎么能在礼宾司做事吧?赵宋可是最注重容颜仪态的,当年汴梁的礼宾司的家伙,可一个个都是气宇轩昂!”
    罗信哈哈一笑,崔瑾不以为忤,他倒也不再遮遮掩掩,否则倒显得他小家子气。
    “正有这个疑问!”
    “这里是西北,这里是西军!”崔瑾手一挥,笑道:“在这里,以力为雄,大家看到了赳赳武夫会竖起大拇指称好,看到在战斗中受伤的战士,会躬身问好,反而是文弱书生不大让人喜欢,所以在我们西军这里,即便是文官,也大都是上马能提刀弯弓的,可以很差,但不能不会。西军的礼宾司,迎来送往的,倒大部分都是治下多如牛毛的各部族首领、使者,或者是域外的胡人,他们以为我是从战场之上受的伤,一看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活蹦乱跳的,自然是条好汉,所以一见我,倒是先佩服了三分,再加上我这一张嘴也算是能说会道,肚子里也还有货,被人谬赞一声文武双全,却是腆着个脸受了。”
    罗信恍然大悟,果然西军这里,与南方是大不同的。
    “子喻,这一次我奉首辅之命前来西军,虽然首辅只说让我过来看看,给西军送一些他们急需的东西来,但我心中明白,此行,还有一些其它的意思在里头,首辅没说,是不想给我添加压力。但我还是想做些什么,所以,子喻可有教我?”
    崔瑾微微一笑,道:“萧二郎既然什么也没有说,你自然也就什么也不用做。”
    “莫非子喻不愿意助我一臂之力?”罗信拂然不悦。
    “非也。”崔瑾道:“安之,萧二郎虽然远在千里之外,但却把西军眼前的境况看得清清楚楚,所以,才什么也不说。因为他知道,眼下要求什么都会引起西军上下的反感的。”
    “萧总管?”
    “萧总管不提。”崔瑾道:“西军控弦之士十万,有几个没有与宋军开过战?对于赵宋的境遇,大家委实没有半分好感。赵宋封锁西北十余年,西北的日子过得有多苦,你大概是不知的。安之,不是每一个人都像总管那般有赤子之心的。绝大部分人,都记着这些年来的苦和恨呢!”
    罗信哑然。
    这是没法子的事情。
    新成立的宋廷自称正统,那么先前汴梁赵宋的好也罢,歹也罢,他都得照单全收。
    西军将对汴梁赵宋的恨,转移到江宁新宋的身上,似乎也说得过去。
    “普通人的心思很简单,你对我好,我就对你好,你对我坏,我自然没有好眼色给你!”崔瑾摊了摊手,道:“而在西军上层,又分成了不同的几派。占绝大多数的人,希望总管自立为帝,他们也跟着沾一个拥立之功,开国之功,封候拜公,自然也就顺理成章。而另一些少数派,则认为如今辽国强悍,西军实在不能与其做对,所以觉得该向辽人屈膝换取生存。”
    罗信惊道:“也就是说,就没有人希望与我们结盟甚至于服从江宁朝廷的!”
    “大概总管有这个意思吧?”崔瑾笑道:“不过总管威望再高,在这件事情之上,也是无可奈何的。”
    罗信仰天长叹:“首辅猜得真准,难怪心急火燎地让我跑这一趟,显然是如果再不来,只怕西军就更要与我们离心离德了。”
    “已经是离心离德了!”崔瑾澹澹地道:“这十几年来,赵宋于西军除了仇视,封锁,战争,死亡,贫穷,还有什么?”
    “现在自然是不同了!”罗信道:“我带了信任,友谊。”
    崔瑾哈哈大笑:“西军只信拳头与刀子,不信空口白牙!”
    罗信回头,指了指跟在两人身后的数十名随从,道:“他们会让西军知道我们的信任和友谊绝不是空口白牙!”
    崔瑾疑惑地看了一眼身后的那些人,普普通通,除了一些明显是武士的家伙外,其它的,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异之处。
    “安之,恕我直言,这一次你来得倒也是及时,但想要说服西军上上下下可也不容易!”崔瑾道:“总管召集了八大军司以及麾下各地治政官们齐聚兴庆府,这给了你一个展示的机会,但事情都有两面性,你要是搞砸了,便是总管,也不可能拂了众人之意一心孤行的。”
    “明白!”罗信点头道。
    “辽人的使节,也快要到了!”崔瑾道:“今天接了你进兴庆府,接下来我便要去迎接辽人的使节了!”
    看着罗信眼神闪动,崔瑾大笑:“子安,莫不成你还想效法班仲升,来一个夜袭辽人使节驻地然后尽杀之,以此逼迫西军不得不与你们结盟吗?”
    “罗信一介书生,可做不来这样的事情!”罗信摇头。
    “你即便是想做,也做不了!”崔瑾微笑:“张长史做事,滴水不漏。”
    总管府内,罗信微微躬身,向萧定行礼。
    这是他第一次见萧定。
    对于萧定的所有映象,全部都是从萧诚那里听来的,以及外头对于萧定的传说。
    这位在河北,是让辽人退避三舍的悍将。
    到了西北,破吐蕃,征西域,开疆拓土数千里。
    东京事变,与赵宋反目,自此西军独立,十余年来,打得辽国与宋国这当世两大帝国都狼狈不堪。
    萧定,被称为当世第一虎将,将军战斗力的屋嵴。
    “总管,这是我们首辅给您的私信!”先是从一个盒子中取出一副信件递给了萧定,又掏出了厚厚的一叠纸奉上。
    “这是什么?”萧定笑着先打开了那厚厚的一叠纸。
    居然是一副副的画。
    萧诚一家三口的日常。
    有三人围坐一起吃饭的,有萧诚读书,江映雪织衣,儿子萧康正襟危坐在练字的。
    也有三人一齐踏青,一齐放风筝,
    总之都是一些日常琐事。
    张元,拓拔扬威也一齐探过头来看这些画。
    画很写实,将三人画得惟妙惟肖。
    “二郎老了!”拓拔扬威抚着长长的胡须,笑道。
    “这是成熟了,哪里是老了?”张元笑着反驳:“一晃眼之间,二郎也应当快三十了吧?”
    “还差一年,他小我七岁!”萧定笑道:“我今年三十六,他今年二十九了。”
    “男进女出,也就是三十了!三十岁的首辅,这可是大宋数百年第一位呢!当年我们与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只有十六岁,晃眼之间,便是十几年时间,我们,可都老了!”张元叹息道。“当年我便知道二郎不是一般人。”
    “这还用你说?当年在横山,没有二郎,我们根本就聚不到一起,二郎当年立下的规矩,我们可是到现在还在用着呢!有时候我也真是奇怪,十六岁的二郎,到底是怎么有这么多的奇思妙想的,不不不,不是奇思妙想,而是前瞻,因为他当年说的那些东西,我们也是越用越觉得有用是不是?”拓拔扬威道。
    听着这西军两大重臣异口同声地赞扬自家首辅,罗信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却是又拿出了两封信:“长史,这是我们首辅给您的!拓拔将军,这是您的。”
    “我们也有?”两人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
    “首辅对于二位可也是佩服之极的,常跟我们说起二位的丰功伟绩呢!”罗信笑着道。
    二人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信件看了起来,脸上都是笑意盎然。
    其实接过信来,两人眼中都还是有些凝重之色的。
    不过越看,脸上便越是轻松。
    因为在信中,萧诚没有提到一点点公事,全都是叙旧,追忆过往在一起的日子的那些艰辛,那些快乐。
    大家都是成年人。
    也都是成熟的政治家。
    看到这信里的内容,两人自然也都明白了萧诚的意思。
    私情是私情,公事是公事。
    不因私废公,但也不必因公而忘私。
    公事归公事。
    交情归交情。
    萧二郎永远都是那么的善解人意。
    其实二人还真怕萧诚拿着旧年的交情来与他们谈现在的事情。
    他们都是欠了萧二郎大人情的。
    如此一来,两人便能轻松地面对着接下来与罗信的谈判了。
    否则不免会缩手缩脚,总觉得欠了对方什么似的。
    罗信过来的意思,是再清楚也不过了,但是以现在西军的状况,又是绝不可能答应的。
    “一起吃饭,一起吃饭!”萧定笑着道:“好好地喝几杯,席上罗侍郎再与我们好生说说二郎他们一家的事情。”
    “好,好。”张元点头道:“二郎施政的手腕,我一向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罗侍郎是二郎心腹,我也正有好多事情请教。”
    “今天是我请客,只谈家事,不谈公事,你要问罗侍郎这些事情,回头再单独请他!”萧定大笑着道:“休想打我秋风!”
    “长史,这可是治国之秘,您想从我这里打听这些事情,我可是不敢说的。”罗信笑道。
    “放心,不让你为难,我问的,自然是能说的。萧二郎一向大方,回头我再跟你说说二郎当年在我们这里订下的那些规矩,立下的那些政策,看看可有与你们那里相合的地方!再者说了,你们在南方能用的,我们在这里不见得能用嘛。”
    “看来我也得请罗侍郎一顿饭,关于我族文字的一些事情,我还有一些疑惑想要请教!”拓拔扬威也笑道。
    看着这西军三巨头与自家首辅有如此交情,罗信也是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这一趟来,至少不会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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