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喜庆并没有给延州城带来多少祥和之气,相反却更是死气沉沉,禁军围攻龙州的战事已经连续打了十多天,庆州节度使田仁朗骂着娘哭天抹泪的咬牙指挥着两万地方兵马没日没夜的对龙州发动进攻,龙州城下尸体堆积如山,伤兵是成车成车的往延州转运。
    陆飞的职责好像已经不是镇守将军了,他成天的跟这些伤兵混在一起,哪天都有人拉出城去埋了,伤兵里最多的还不是刀箭伤,而是冻伤,天气已经进入了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按今天的说法至少零下二十多度,大宋的将士们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浴血拼杀,城里的党项人也好不到哪里去,照这样打下去的结果大家最后很可能要抱团死,龙州将成为最大的坟地。
    戴恩丝毫没有顾及前线将士的作战条件,下达到田仁朗手里的军令措词一次比一次严厉,而禁军却只在后方观战,兵力丝毫未损,用不了多少时间,田仁朗的两万兵马就得全部报销在龙州城下。
    雪花漫天飞舞,陆飞和张江等人骑马矗立在积雪的街道上,看着从眼前走过的一辆辆装满尸体的马车,也不知道是不是该替自己感到庆幸,光凭想像也能体会到前线的战事是何等的惨烈,就算自己功夫再高上了战场可能和他们也没什么区别。
    马车缓缓而行,一个颠簸,车上一堆的尸体晃了晃,一具冻得僵硬的尸体掉了下来。
    “等等!”
    陆飞下了马,和罗成等人将他搬了上去,尸体死不瞑目,还保留着死前的姿势和表情,他的一条胳膊高高举起,也不知道是想指什么,可能在他临死的那一刻他只想回家,但没有人知道他家在哪,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陆陆继继来了好几千伤兵,哪个军的都有。
    “走吧!埋深点,别叫野狗给抛了!”陆飞挥了挥手。
    陆飞看着一堆堆尸体,摇摇头叹惜道:“
    汉武雄图载史篇,
    长城万里尽锋烟;
    何如一曲琵琶好,
    羌笛无声五十年。”
    曹克明也道:“战争就是这样,一将功成万骨枯,看多了就习惯了,陆指挥使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的场面吧?”
    当然不是,当年那江陵城的一幕比这惨多了,只是那时候陆飞对那些战死沙场的人没有情怀,他只是刚刚到这个时代,今天不一样,这些死去的每一个宋军将士都和自己穿着一样的军衣,吃一样的食物,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汉人。
    陆飞点点头,沉默一会道:“我会习惯的,当了兵早晚都会有这条路,何处青山不能埋忠骨,不负平生就无憾了。”
    边上铁捶接口道:“头儿,咱也不老窝在这延州城吧,跟个娘们似的,日后还不让其他兄弟给笑话死。”
    陆飞道:“军令如山,守城是我们的职责,想玩命日后有的是机会,命可以丢,也要丢的有价值,就算今天你我都和他们一样战死了,那也就是多烂块地而已,咱要死也得死的名扬天下,死得其所。”
    大个子罗成一拍胸口道:“陆头说的对,做个无名小卒死一百次都没用,没人会记得咱为朝廷流过血,我始终不明白戴大帅怎么会突然下这种军令,风雪这么大强行攻城根本就没有胜算……”
    陆飞瞪了他一眼道:“够了,不得妄议军政,你们是不是还在为十将被撸了而生戴大帅的气呀,我可告诉你们,把你们调走是我的意思,和戴大帅无关,你们也别小心眼,一个破十将有什么好可惜的,将来有合适的机会我会给你们谋个出身的,眼下不行呀,第一军还得靠原来的老兄弟带着,都给我老实点,别和他们起争执,眼光得看远些。”
    罗成悻悻然道:“我又没说什么……”
    陆飞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怎么,在我身边做个亲兵委屈了?大丈夫要能屈能伸。”
    曹克明笑道:“将军说笑了,不过,我想提醒您一句,您这位置来得突然,容易招人口实,而且您还一直和驸马都尉石保吉不和,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别说陆飞,连戴恩都不敢针尖对麦芒的和石保吉作对,这是拿鸡蛋碰石头,就算陆飞立了天大的功劳总得有人替他报上去不是,以前有戴恩护着,以后呢,可石保吉这种人不一样,皇帝的女婿,回了汴梁随时随地见赵炅,跟出入自家的花园一般容易,随便吹吹风陆飞就吹不了兜着走。
    陆飞看看四名还算是亲信道:“你们都是这意思?”
    四人齐齐点点,都是在军中混得年头久了,这点事还能不明白,别和那些大人物作对。
    陆飞道:“行,放心吧,我不会再莽撞了,不就是认个怂嘛,装孙子谁不会。”
    铁捶咧嘴笑道:“头言重了,忍一时风平浪静,对大家都有好处,咱现在一撸到底,将来的前程可就寄托在你身上了,你可着给兄弟找路明路。”
    官升得越高,压力就越大,接触到人和事也更大,以前陆飞可以由着性子胡来,现在也不得不为这些兄弟考虑一番。
    陆飞微微点头,伸出和,掌心朝下,环视大家道:“好,兄弟同心,齐力断金,从今往后大家共进退。”
    五只手叠交于雪花之下,大家哈哈大笑。
    陆飞伸出双臂,情真意切道:“若不嫌弃,今番我们兄弟五人就在此处,义结金兰,结为异姓兄弟。”
    “好呀!”铁捶心直口快,其余三人也频频点头。
    当下,五人并列于跪于雪地,看着从眼前缓缓而过的一车车尸体,左右相互拉扯着。
    陆飞道:“黄天在上,厚土在下,今日我兄弟五人在此盟誓,请战死的兄弟们作个见证,我们五兄弟,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上阵兄弟兵,若违此誓,人神共愤,猪狗不如。”
    五人旁若无人的拜天绑地,个个都是兴奋不已。
    张江笑道:“那咱们兄弟五人咋个排次?”
    铁捶哈哈笑着一拍胸口道:“俺年数最长,就委屈俺当个大哥吧!”
    罗成不屑笑道:“怎么论的,要按年纪,那也是曹兄年长,曹兄,今年贵庚有三十三了吧。”
    曹克明忙摆手道:“我也是痴长你们几岁,有志不在年高,要论也得按能力,陆将军,大哥您当仁不让,受小弟一拜!”
    铁捶听了也没在意,很快就转脸道:“也行,大哥。”当下便也朝陆飞拱手。
    “大哥,受我等一拜!”四兄弟齐齐单膝盖而跪。
    陆飞忙伸手扶起,也不推让,笑道:“兄弟不论大小,只论情份,好,这声‘大哥’我应了,诸位兄弟请起。”
    张江笑道:“那接下来曹兄既做过指挥,又比我三人年长,你为二哥。”
    风雪之下,五人很快就分了次第,陆飞为大哥,曹克明次之,铁捶老三,张江老四,罗成最末,战火中的情意来得突然,来得更为结实,抱成团才有更多活下来的机会。
    五人齐齐上马,铁捶道:“大哥,咱现在做些啥?”
    陆飞抬头看看雪花纷纷扬扬的天空,爽朗笑道:“守好城池,照顾好这些伤兵,尽量让他们少死几个,尽军人的职责,老二,你随我来。”
    三人领命而去,陆飞把曹克明带到了知州衙门,现在这延州最高的军事长官是陆飞,出入这些地方很容易。
    走过正堂大院,沿着回廊绕到二堂边的一排小屋,那里正是没藏黑云和素娘的落脚处,门前依然有禁军在把守。
    陆飞来到门前,故弄玄虚的看了曹克明一眼,又转头对边上的四名守卫道:“你们先下去吧。”
    “诺!”
    曹克明道:“大哥您这是?”
    谁都知道,这屋里两个女人都是陆飞的,没藏黑云又是朝廷点名看押的,一般人不太方便接近。
    陆飞笑了笑,伸手叩门:“素娘,是我!”
    屋里一阵匆匆脚步声,门开了,素娘一脸惊喜的站在那,但很快就正色道:“陆将军请进!”
    曹克明有些尴尬,“这!”
    陆飞扯了他一把,道:“看把你给臊的,进来!”
    屋里炭火很旺,素娘拿来鸡毛掸子给陆飞扫着身上的雪,在里面的那间屋子里,长发齐腰的没藏黑云缓缓站了起来,在白色的帷帐下婷婷玉立,她还不知道此时宋军正在和党项人杀得血流成河。
    陆飞就近找了个椅子坐下,笑道:“黑云,人呢?”
    没藏黑云看了曹克明一眼,满脸微笑的朝帷幕后招招手,两条身影慢腾腾的从那里移了出来。
    屋里一时异常的安静,曹克明呆呆的看着二人,惊讶的嘴都没合上,好半天才道:“夫人!”
    一个灰头土脸的小男孩跑了过来,泪流满面,拉着曹克明的手,轻轻摇晃着道:“阿爹!”
    一家三口抱头痛哭,曹克明的脸一阵阵抽搐,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此时的他热泪满眶,一手抱着儿子,颤抖的手抚摸着夫人那满经风霜的脸,轻声道:“夫人受苦了,我对不住你们,对不住你们!”
    一身粗糙灰麻衣的曹夫人三十岁的人看起来像是老了十岁,这些日子一定吃了很多苦,她不顾边上外人的目光,扑进夫君的怀里,歇斯底里的用那无力的拳头捶打着曹克明的胸口:“郎君,你跑去哪了,我找不着你,找不着,唔唔唔……”
    所有的委屈都在这一瞬间迸发,曹克明的眼里满是愧疚,失散大半年,他都快找疯了,原以为她们娘俩已经死了。
    没藏黑云默默的看着这久别重逢的一家人,她也在流泪,眼前的一幕让她想起了草原,想起了她的家乡和亲人,尽管草原上的日子总是让人提心吊胆远不如大宋繁华,但金窝银窝哪里也比不得家里的草窝。
    陆飞看在眼里,轻轻走了过去,明白她的心思,缓缓的顺着她那一头的青丝抚摸下去,微笑道:“有我就有家,有就亲人,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带你回草原看看。”
    没藏黑云咬咬嘴唇,没吃自己哭出来,只是睁着一对大眼睛看着陆飞静静的点点头。
    曹克明也领着一家三口,呼啦就跪在陆飞面前,恳切道:“大哥,大恩大德永世不忘。”
    陆飞忙上前将三人扶起,爽朗笑道:“用不着谢我,都是你夫人的功劳,你呀,一门心思只知道往塞外去找,其实她们娘俩一直都在延州,自从大军入城后她们就四处打听你,只是你现在不是指挥了,亲兵曹克明谁也不认识,我也是碰巧遇上了。”
    一家人千恩万谢,曹克明还让儿子认陆飞为义父,这下就更是亲上加亲了。
    欢喜过后,曹克明领上娘俩出了知州衙门,以一个小兵的身份他的家眷还没资格住在这里,他要去街上给一家人寻个住处。
    屋里只剩陆飞、素娘和没藏氏,素娘知道他俩的关系,站了会便到里屋去照看小元昊去了。
    自从龙州那边打起来之后,两人见面的次数很少,也许这两国仇杀的事不应该落在他们身上,但就是这样,很多事身不由已。
    陆飞拿起边上的一件毛领斗篷轻轻的披在没藏氏的肩头,轻声道:“有件事我早就想和你说了。”
    没藏黑云抬起头,水汪汪的眼睛,炙热的红唇,她从陆飞的眼中看着自己的影子幽幽道:“我知道,打起来了是吗?”
    陆飞笑了一声,伸手拥她入怀,拍着她瘦弱的酥肩道:“对,不过这和我们没关系,在你面前我是你的朗君,不是宋军将士,在我眼里你是我的黑云,不是敌人,军国大事咱们没办法改变,随它去吧。”
    没藏黑云纤纤玉手按在他的胸前,抬眼无奈的眼神看着他的下巴上那稀疏的胡碴道:“我懂,我只想早些离开这,想你早一天带着我去一个没有战争,没有仇杀的地方,只有你和我,我给你做酥油饼,给你酿马奶酒,为你跳一支踏踏舞。”
    陆飞有些感动,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成了黑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倚靠,也不知是她的福气还是晦气。
    “会的!”陆飞安慰着,在她散发着幽香的发丝上亲吻一口,道:“打完仗我们一起回汴梁。”
    陆飞离开这里时,素娘送到门口,她刚才在里屋也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这会她把着半掩着的门,怯懦的想抬头又不敢抬头,又看看身后,喃喃道:“郎君会带上素娘吗,你能带我一起走吗?”
    陆飞把着腰间的刀柄,犹豫了一会,还是点了点头:“照顾好孩子,委屈你了。”
    素娘很是激动的连连点头:“我会的,素娘一切都听将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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